吉米当年只有二十七岁,留着一头齐肩的长发,在外国青年当中他一百七十八公分的个头并不算高,人很瘦,走路的时候上身微微有些前倾,眼窝深陷,眼袋也很深,除了那头长发,他的样子很像自杀前的梵高。
走在路上,他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就是个颓废的艺术家。
第一天给学生们上英语课时,无论学生还是旁听的老师,都觉得他有点“不靠谱”。
那天是他初登讲台,给初一三班的学生上英语课。这个班很特殊,学生们的家园和部分亲人都被埋在了地震的废墟中。
吉米没有按照课本上讲课,而是告诉学生,人死了以后会上天堂。
“我可以跟天堂的邮递员取得联系!你们有什么话想对逝去的亲人说,那就写信给我吧!”
学生们很茫然。在中国的教育中从来不会出现这种不严肃的教学方式,学生们也只是机械式地接受指令而已。旁听的部分教师各个绷着脸。
这节英语课,吉米连一句英语都没说过。这让当时的刘副校长手心里还捏了一把汗。
下课前,他布置的家庭作业就是让每个学生写一封信交给他,用中文写下对逝去的亲人想说而没来得及说的话。
学生们很茫然,不知道这个外国老师想干什么,明明是一堂英语课,却变成了语文课写作文。
学生按照要求,第二天每人交了一篇“作文”给他。
第二次给这个班的学生上课时,吉米手上拿着二十八个封信,分别给了班上的二十八名学生。全班一共三十九名学生,交了“作文”的只有二十八人。
学生们拆开信以后,一些人情绪波动很大,特别是班长何小琴,她站起身来,激动地对同学们说:
“我爸爸给我回信了,是我爸爸的信,是我爸爸……”
她已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念出了信的内容:
“小琴,你的来信爸爸收到了,你的那句迟来的‘辛苦了’,爸爸收到了,看到小琴又长大了,爸爸很开心,其实爸爸也想对小琴说一句‘辛苦了’,因为从此以后要靠你来照顾妈妈和奶奶,所以辛苦你啦……”
爸爸明明在地震中去世了。这封信是吉米老师写的吗?他的中文真好。
不管怎样,何小琴心里依旧感觉很温暖,尽管字迹和口吻也跟他爸爸相去甚远,她却仿佛在信中看见了爸爸那个矮胖的身影。
她爸爸在世的时候,在一座炼油厂负责送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奔波,少有时间陪家人。她放学后见到爸爸回来,说不上两句话,爸爸就躺在沙发上憨头大睡。
印象中爸爸很少陪她一起玩耍,她当时很不理解,甚至有些埋怨。
直到地震失去爸爸以后,她才静下心听妈妈说一些关于爸爸工作的艰辛。消防官兵发现她爸爸时,已经是断气七十二小时以后的事了。何小琴当时哭得稀里哗啦。
女儿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颗成长路上依靠的大树。
悲痛有时会让人更加成熟,这之后小琴变得越来越懂事。自从懂事以来,何小琴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跟爸爸说过一句——“爸爸,您辛苦了!”
于是她在信里面写下了她们家的一些琐事,以及她的心声。
有一些学生什么都没写,也有一些学生提笔敷衍了事,吉米依然提笔写了回信。面对空白和敷衍的信,他没法用语言回答,于是用铅笔画上一些可爱的卡通图案,画得很精美。
当何小琴当着全班同学念完她收到的回信时,很多人都感动地哭了,孩子们虽然哭了,但心里突然多了份温暖。
“信背面的英文写的是什么呢?”何小琴摸着小脑袋。
吉米用中文回答说,“那是英文的翻译。天堂里有世界各国的人,为了便于人们沟通交流,大家都说英文,所以你们一定要学好英文。”
从此以后,这个班上的学生对英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仅如此,吉米开始收到越来越多的信,不仅是其他年级学生的来信,甚至还有些大人的匿名信。
一开始,信的内容是写给地震中去世的亲人,后来逐渐扩大到人生遇到的各种不顺心和烦恼之事。
吉米只要收到信,都逐一用心回复。
他在学校的专用信箱,一时间成了学校师生们的心灵鸡汤,被称作天使信箱。他凭借良好的中文底子,抚慰着劫后余生的人们的悲痛心灵。
三年来每一天都是如此。
一个多月前,吉米因脑癌晚期离开了人世。根本没人能预想到——他第一天来这里时,脑子里便装着个“定时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