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置益立即予以明确的肯定。“敝国政府极希望贵国能早日出现一个与敝国相同的国体,并且希望大总统能顺天意人心登上皇帝之位。鄙人已奉令向大总统表示:只要将来的中华帝国与日本帝国保持友好亲善的关系,日本帝国将尽全力支持大总统先生的一切举措。”
原来,日本公使是来表明这个重大态度的,对正在向往天子宝座的袁世凯来说如同旱天之甘霖,他真想站起来抱住日置益,向他,并通过他向日本政府表示衷心的感谢,还要说明有了日本国的支持,他一定会很快地将国体转变过来的,那时再希望得到更大的支持。
但五十五岁的民国大总统,热血虽在炽烈地燃烧,头脑却还冷静。他知道,倘若向日置益表明了这番态度,无疑是向全世界公布了帝制自为的企图。自己曾经宣皙过永远捍卫民主共和制度,怎么能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呢此事得从长计议。
袁世凯压住心头的喜悦,平静地说:“中国已实行总统制三四年了,不能再恢复过去的帝王制,且本人年纪也大了,也没有做皇帝的念头了,谢谢公使先生和贵国政府的好意。”
坐在旁边一直未开口的袁克定是深知父亲的为人的,人前演戏是他的拿手本领,对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都难得说真心话,何况一个外国公使日置益代表日本政府当面向他表明这个态度,此行的目的就已达到了,不必马上等他的态度。
袁克定含笑对日置益说:“公使先生的友好态度很使我们感激,中国是应该多多向贵国学习的。公使刚才提出的建议,家父是会认真考虑的。”
日置益明白袁克定的话中之话,遂起身告辞。
送走日本公使后,袁氏父子俩促膝谈心。
袁世凯向儿子交了底:“中国行共和制是不行的,必须行君主制,这一点我心里是明白的。但现在共和制已行了三四年,有许多人从中得了好处,若改变国体,会招致他们的反对。另外,我们有一个大敌人,那就是国民党。现在孙文、黄兴等人都在国外,他们随时都会伺机报复。不要小看了革命党,他们的力量很大。洋人,我和他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深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友谊之类的话都是假的,是引饵。日本公使的话不可全部相信。再说还有英、德、法等国,不知他们态度如何。国内各界的态度怎么样,你清楚吗”
袁克定答:“大致试探了一下,军政两界绝大多数人都盼望父亲早正大位。”
袁世凯含着雪茄想了很久,说:“有两点,我要对你讲清楚。”
袁克定挺直胸脯说:“哪两点请父亲赐教。”
“第一点,此事急不得。”袁世凯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再缓缓地吐出来。“要先造造气氛。”
袁克定点头说:“父亲指示得对。有贺长雄博士是日本最有名的宪政专家。他有一篇论天皇制在东京日报上登了出来,有人向我推荐,说此文对中国恢复帝制大有帮助。我准备叫人翻译过来,在国内几家重要的报纸上登一登。”
“哦,可以。”袁世凯的左手在沙发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还有,美国著名政治学家古德诺博士下个月来中国。他是主张君主制的,我请他专门写一篇关于这方面的论文,也在报上登出来。”
“好”袁世凯又在沙发上拍了一下。“古德诺是美国人,写这种文章比日本人更有说服力。不过,专用外国人不行,主要还得靠我们自己的人来做。”
得到了父亲的赞同,大公子兴趣大增:“我想这事叫杨皙子去做。”
“杨度这个人书呆子气太重,何况他已改变了过去的君宪主张了,现在又退回去,也不知他愿不愿意干。”
“他愿意干。”袁克定兴奋地说,“杨皙子的书呆子气是重,但他的官瘾更重。我跟他开玩笑,说帝制成功了,让他做宰相。他这段时期真的就以房玄龄、杜如晦自居,好像已经做了宰相似的。”
袁世凯笑了笑说:“杨度聪明,但有点聪明过头了。情绪易波动,兴致来了,热得可以烧开一壶水;兴致去了,冷得可以结成一块冰。上次让他住进纯一斋,他以为是要当国务卿了,每天给我上一个条陈。后来菊人做了国务卿,据说他关门谢客一个多月。杨度用用可以,当宰相不行,他不是大器之材。”
“父亲教导的对。像杨皙子这样的人才多得很,哪里就真的让他做宰相了。”袁克定说,“父亲刚才说的第二点是什么”
“第二点,我不出面,这事由你去办。不到万事俱备,我不会公开宣布接受帝制,而且我还得时常否认有帝制自为的想法。这点你明白不明白”袁世凯盯着儿子问。
袁克定没有父亲纵横捭阖的才具和吃苦耐劳的习性,却学到了父亲机巧权诈翻云覆雨的手段,对父亲的这第二点他心领神会,忙说:“父亲考虑的是。这件事,父亲完全不要出面,由儿子指使杨皙子、梁燕孙他们去办。到时候,父亲只管登上龙椅,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就行了。”
父子俩心心相印地谈了大半夜,为未来的袁氏王朝勾画了一幅美好的蓝图。
二从秦汉到前清,哪个办大事的人不想做宰相
事情果然如袁世凯所料。不久,就是这个日本公使日置益,再一次面见袁世凯。这次他给袁世凯带来了一份礼物他和他的政府所拟定的中日友好条约。
袁世凯将条约草本翻看了一下,条约共分五号。第一号四条,规定日本享受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其他国家不能再插手山东的事。第二号七条,规定旅顺、大连租借期和南满、安奉两铁路交还期均延九十九年。第三号二条,要求汉冶萍公司由中日合办。第四号一条,要求中国不得将沿海港口、海岸、岛屿租让给他国。第五号七条,要求聘用日本人充任政治、财政、军事顾问。全部条约共二十一条。
袁世凯看完这二十一条后,脸色大变。他清楚地知道,同意这个二十一条,就意味着同意中国沦为日本的殖民地而不再是一个主权国家,他自己就变成一个日本卵翼下的儿皇帝。
日置益从袁世凯的脸上已看出他内心的为难,微笑着说:“大总统先生,日中两国亲善友好,这是贵我两国的共同愿望,但友好是要用实际行动来体现的。敝国政府将全力支持大总统先生在贵国恢复帝制,大总统也应该为敝国提供一些方便。倘若大总统不能签订这个条约,那只能说明大总统先生不要日中友好。如果这样,我们大日本皇军将奉命用武力来获取我们应该享有的权利。”
日置益的话再露骨不过了。假若不同意这个条约,不但不能取得日本对帝制的支持,而且还会导致日本向中国宣战。日本的军事实力,强大得连德国、俄国都不是对手,更何况中国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前车之辙,袁世凯记忆犹新,李鸿章正是因此而弄得晚景萧条。若是一旦再与日本开战,他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北洋军队就将被日本彻底打败。没有了这支军队,他袁世凯将凭什么统治中国他的仇敌国民党一个早晨就可以将他驱逐出中南海,把他五花大绑推上断头台。不能得罪日本
袁世凯正想表示接受这个二十一条时,转而又想,如此自己不就变成出卖主权的卖国贼吗千秋万代让后人骂自己是秦桧式的人物,也是极不光彩的。他将条约再看了一下,细细地想:一、二号的十一条都是前清签订在先,不过是转换国家和延长期限,罪过不大。第三号中日合办公司,不能算卖国。只是第四号、第五号中的八条有点太过分了,简直是将整个江山都交给了日本,这件事不能做。对,跟他们讨价还价,有限制地签订。
想到这里,他对日置益说:“这是一件需要磋商的大事,请贵公使先和我国外交部商谈吧”
正当日置益与中国外交部秘密商讨此项条约的时候,一家美国报纸获知这个消息,率先公之于报端。中国人民得知后无不义愤填膺,纷纷向政府提出严厉责问,并很快在全国发起空前规模的抵制日货运动,连北洋军内部也对此事表示不满,冯国璋联合十九省军事长官发表通电,请缨为国御侮。
袁世凯一面公开辟谣,一面绞尽脑汁,设想万全之策。他最后指示外交部将第五号七条与本项条约脱离,日后再议。第四号一条改为中国政府在“巩固国防建议案”中宣布。经过反复商讨,日本政府接受了这个修正案。五月九日这一天,算是中日双方都认定了这个“友好条约”。
先一天,袁世凯召集了政府高级官员们,把条约讨论的过程告诉他们。他在会上声泪俱下,一副万般无奈为国委曲求全的模样,表示决不做亡国之民,要求全体官员都把这次条约的签订视为中国的奇耻大辱,本卧薪尝胆之精神,做奋发有为之事业。会后,他又将这次讲话写成两道密谕发给各省文武长官,叫他们不要忘记五月九日这个惨痛的日子。又授意丁佛言撰写题为中日交涉失败史一书,印五万册秘密存放于山东。袁世凯对身边的人说,这次我们吃了大亏,将来翻了身,再公开发行这部书。
袁世凯的这番精彩表演迷惑了一部分政府高级官员,却没有得到中国人民的认可,大家都把五月九日定为国耻日,把袁世凯定为卖国贼。在日本的中华民国的真正缔造者孙中山,通过此事更加看清了袁世凯的真面目,他组建中华革命党来代替已经分裂的国民党,决心彻底推翻这个卖国的袁世凯政权。
在国内外中国人的一片指责反对声中,袁世凯反倒更认识到独裁**的重要,他和一心要做太原公子的儿子心贴得更紧了,决定尽快推行帝制。
这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教授古德诺在亚细亚日报上发表了共和与君主的论文,提出世界国体实以君主为优的论点,又着重论述了中国非行君主制不可的原因。一个实行民主宪政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美国政治学家,公然认为民主不如君主,这对刚刚离开君主尚只有三四年的中国遗老遗少们来说,无疑是一帖强有力的兴奋剂。一时便有不少人,或公开发表文章,或公开演讲,鼓吹还政于清室,掀起一股复辟清朝之风。
国史馆编修、王闿运在四川尊经书院的得意门生宋育仁在这股复辟风中最活跃。肃政厅的官员们弄不清这股风究竟源于何处,他们只得公事公办,上个建议,要求弹压复辟谬说。还政清室本不是袁世凯的意图,于是他把这个建议批给内务部查明办理。内务部便依令查办宋育仁,做出“议论荒谬,精神瞀乱,应遣回原籍,发交地方官察看”的决定。就这样,宋育仁被递解出北京。
内务部调查处分国史馆的编修,居然连国史馆长也不打个招呼,令这位八十三岁的老人心里极不愉快。送宋育仁离京的时候,王闿运握着门生的手,老泪纵横,令所有送行的人怆然。王闿运由此而对袁世凯更增一分反感。
驱逐了宋育仁后,复辟风一时沉寂,报上又大谈起拥护民主共和来。袁克定见此情景不对头,给杨度出个“君宪救国”的题目,要他就此作一篇大文章。为便于更好筹办帝制,袁克定又送杨度一所房子。这所房子位于宣武门边的石驸马大街上,是上下两层的西式洋楼,很是宽敞阔绰。此时恰好黄氏刚生一个女儿,亦竹又挺着大肚子,即将临盆,家里又是请奶娘招呼,又是请裁缝给婴儿做衣服。静竹老病复发,医生也常来号脉送药。槐安胡同一片人马喧腾。杨度正思觅一个安静之处,遂欣然接受。
房间里的一切都布置得好好的,袁克定又将自己以前用过的一个漂亮小厮安排在这里,照顾杨度的生活起居。杨度觉得住在这里很惬意。他早就想写一篇大文章了。过去钻研多年的君宪,本就有许多话要对国人说,再加上这几年实行共和以来混乱的政治秩序,更为中国的君宪制提供了许多有力的反面佐证。无论是为国还是为己,作为一个研究有素的宪政专家,杨度觉得面对着中国国体这个大问题,自己应该有比洋人更为深刻透彻的分析。中国人对自己的国家选择何种体制都没有一份高水平的研究成果,还得仰仗洋人的鼻息,岂不可笑
不过,杨度在酝酿这篇文章的同时也颇为脸红。自己虽然多年主张君宪,但在辛亥年那样一个关键时刻,又并没有挺身而出勇敢地捍卫这个真理,反而发表共和倡议书,又积极为袁世凯谋取民国大总统而奔走斡旋,从而招致别人的讥讽咒骂。时隔三四年,又改变共和的立场,重弹君宪老调,外间如何看待此事呢不会说自己反复无常投机钻营吗更有知内情的会说自己 卖身投靠袁氏父子,甘为袁氏王朝的婢妾。想到这里,杨度不免又心虚起来。
他点燃一支洋式卷烟,又叫小厮给他倒一杯英国威士忌。他喝了一大口,将发虚的心强压住。心绪慢慢安定之际,他的脑子里再次浮现出碧云寺夜数罗汉的情景,浮现出明杏斋里师生对坐研究帝王之学的岁月,浮现出马王庙胡三爹的三次测字,他认为自己无论从才具,从命数,还是从机遇来看,都应有宰相之分。从唐内阁到孙内阁,之所以没有掌阁,乃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为宰相无疑。现在,应该说时候已到了。古往今来一切大事都是人做出来的,而人要做出大事,必须先要有其位,谋取宰相之位正是谋取为国家办大事的必备条件。有了这个位子之后,才可以从容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负和学问,将导致中国富强的宪政实行出来,将能执行这套宪政的人才起用出来,这不就是为国家做出了伟大的贡献吗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衡量他的价值,最终应当以他对历史做出的贡献为标准,至于这中间所使用的手段以及所夹杂的个人目的,是不应该作为主要的因素的。何况变更主张,其手段并不恶劣,至于想做宰相,这个目的也决不卑鄙。从秦汉到前清,哪个办大事的人不想做宰相诸葛亮、曾国藩那样的圣贤都还想做宰相哩
这样一想,杨度又想通了。他拿起笔来,郑重地将题目写好:君宪救国论。
“皙子,大作写得如何了”袁克定满面春风地从外面进来。
“还没有动笔哩”杨度指了指摊开在桌面上的稿子。“刚刚才把心里的结解开。”
“心里有什么结”袁克定觉得奇怪。见小厮正给他端茶上来,猛然想起,心里说:“是的,真正是我粗心了,世间的男儿都爱美女,像我这种爱俊男的毕竟不太多。我应该给他安置一个妙曼美女才是。”
他接过茶杯,笑嘻嘻地说:“不要有什么结,安下心来写好这篇大文章,我再给你寻一个开心吧”
杨度没有明白袁大公子的话中话,说:“我已解开了,不必再寻开心了,我们来谈谈这篇文章该如何写吧。”
“我正是为这个而来的。”袁克定得意地说,“我昨天突然想到了一个好方式,这篇文章采用枚乘体如何”
“你是说用答客问的形式来写”
“正是的。”袁克定放下杯子说,“近来报上登的那些谈论国是的文章都是死死板板的,从开篇到结尾议论发到底,一副铁着脸皮硬着喉咙教训人的姿态,让人见了生厌,读来乏味。昨天偶读枚乘七发,顿觉兴味大增。我想,皙子就是今日的枚乘,也来做一篇七发吧。我做客,提问;你做主,回答。一问一答,把个君宪救国的大道理通俗地说透彻,如何”
“太好了”杨度兴奋得神采飞扬,刚才谢安式的宰相庄重弃之脑后,露出枚乘式文人的本性来,“就开始,就开始,提哪几个问题,你想好了吗”
杨度忙提起笔来,正要写,又放下:“芸台,你干脆坐到我对面来。”
“行”袁克定高兴得一时忘记了大公子的尊严,自个儿端起椅子坐到杨度的对面。“我想好了几个问题,都是大家所关心的。没有提到的,你再补充。”
“好,你说吧”杨度重新提起笔。
袁克定将思路略为梳理下,摇头晃脑地说:“我先这样问:皙子先生,民国成立迄今四年,赖大总统之力,削平内乱,捍御外侮,国已安定,民已苏息,自兹以往整理内政,十年二十年,中国或可以谋富强,与列强并立于世界吗你就说:不然。若国家不思改弦更张,则富强无望。我再问:何以故你再答:此乃共和之弊也。中国国民好名而不务实,辛亥之役必欲逼成共和,中国自此无救亡之策矣。我便惊问:何以如此然后,你就将自己胸中的学问抖出来,大谈共和为何会使中国富强无望的道理。怎么样,枚乘老先生”
“真有你的”杨度大喜道,“我就这样回答你:共和以平等自由为基础,自由平等影响一切政治,尤以对军事影响最大。军事只能讲绝对服从,没有自由可言,一共和,则无强大军队,故强国无望。又共和将引起争夺大总统的动乱,数年一选总统,则数年一乱。国家一乱,富从何来故共和富强无望。”
袁克定拍掌道:“答得好。我又问:那么共和立宪有望吗”
“也无望。”杨度断然答,“中国人民智识低下,十成之中九成九的人不知共和为何物。中国百姓如同散沙,只有靠强有力的君主才能将散沙凝结起来。现在行共和制,中央无威望,官吏们皆存五日京兆之念。老实者但求无过,贪狡者乘机狗盗鼠窃以裕私囊。元首一职因常换人,故在位者亦无长久之心。这样一种泄泄沓沓的局面,何望能立宪故立宪无望。”
“好啦,话说到这里就可以转弯了。”袁克定俨然一个老八股塾师似的。“共和否定得差不多了,下面再把君宪推出来。我来问;这也无望,那也无望,中国不就亡国了你就答:不然,一行君宪则都有指望。”
杨度笑道:“正是这话,行君宪则国家有救了。中国数千年来政体皆为**,但因为无好宪政,故积弱至此。此时若有英主出现,确立宪政,以与世界各国争霸,实空前绝后之大事业。那么此人即中国之威廉第一、明治天皇也。”
袁克定端起茶杯,一边饮,一边想。他想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我再提一个问题:刚才说因为争夺大总统一位,国内将起战乱,现在约法规定大总统候选人已从三人之中挑一。如此则不应有内战。你如何回答”
“这个也好答。”杨度不假思索说,“之所以定三人,就说明没有一个众望所归的人,若有,一人就行,何须三人而我们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