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财之道。我们再腾出几个房间来,放几张床。有些远道来看画的人,一天回不去,就让他住这儿,每床每晚收二十文,这又是一笔收入。”
“你真有办法”道阶笑道,“年底结算一下,若收入好,奖你十两银子,明年提拔你做个监院。”
想起又是发财又是升官的前程,大醒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
大醒的主意果然好。一个月下来,看画和住宿两项收入加起来,足足有一百五十两银子,几乎为半年的香火钱。同时,这个月的香火钱也格外旺盛,福田箱里的钱比上个月要增加一万多文。大醒也不去打扫藏经楼了,天天管收钱。道阶比往日辛苦多了,稍有点地位的看客来了,他便要亲自迎来送往,陪着他们看画谈话。一到夜晚,就要和大醒及另一个管账目的和尚结账,常一常要弄到一二更天才能上床安歇。忙虽忙,他心里高兴。
这天一早,内务部一个小职员来到法源寺,叫寺里赶快准备,过会儿,总长赵秉钧赵大人要陪同德国公使来看吴道子的画。
总长陪洋大人来法源寺看画,这可是给法源寺很大的脸面。道阶下达命令:一、上午不接待任何前来看画的人;二、打扫道路,整理画房,准备茶水;三、洋大人看画时,不准盯着他看,凡无关之人,一律呆在禅房做功课。道阶下达命令后,又忙着到各处检查落实。
一个小时后,赵秉钧陪着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神态傲慢的洋人进了法源寺,身后跟着一大群随从。道阶窜前窜后地招呼,紧张得满头大汗。洋大人看画看得很细,叽里咕噜地说了许多话。道阶自然是什么都听不懂,只好吩咐端茶水上来,表示法源寺的欢迎之意,但洋大人却不喝。见洋大人不喝,赵总长也不喝。见赵总长不喝,所有随从也不敢喝。道阶辛苦准备的顶好香茶,一口也没动。洋大人看完画后又去大雄宝殿溜达溜达,自然又是赵总长及一大群随从跟着。道阶被随从们挤出队伍之外,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弄得十分尴尬,急得浑身衣服都湿透了。幸好洋大人要走了,道阶跟着随从们送他到大门外。赵总长陪洋大人上了马车,道阶赶紧合十弯腰。
随从中一个中级官员穿着的人走到道阶身旁说:“公使说你们法源寺这幅画很好,他很喜欢。”
道阶听了这话后喜得心花怒放,说:“阿弥陀佛,洋大人喜欢,这是敝寺的荣光。”
直到这支庞大的队伍走了很远后,道阶才转身回寺院。这时,他早已累得四肢酥软了。
吴道子的画给法源寺带来银子,带来风光,但随着也给寺里带来了不少麻烦。
先是京师各寺院的头儿们闻讯后都赶来看画。大醒犯难了,收不收钱呢收钱嘛,过去他们都给法源寺不少帮助,如今来看个画,还要钱吗不收嘛,所有各寺院的师兄师妹们都会来看画,损失就太大了,还有政府里的官员,往日来寺里较勤的名流居士,收不收钱收,怪不好意思的;不收,援例的又太多。又有本寺僧众的俗家亲属来看画,收不收钱不收,减少了收入;收了,僧众们会说,自己寺里的画,这点情分都没有
大醒实在难办,他请示道阶。道阶想了想,说:“一律照收。”
没有多久,寺里寺外到处都是指责声。许多居士不登门了,不少寺院断了往来。寺里一个老和尚的亲弟弟来看画也出了十二文钱,那个老和尚向来脾气暴躁,竟然指着大醒的鼻子破口大骂。
大醒受了委屈,气得哭了起来,不愿意去管画房了。道阶也是一天到晚耳朵里装满了闲话,心里早烦了,便干脆下了一道命令:把画收起来,不展览了。
法源寺里的唐画不再展出一事,反倒更加刺激了京师人的胃口。有人猜测是画被人盗了,展览不成了。还有的说偷儿就是本寺的和尚。也有人说画其实是假的,被识者认出来了,法源寺不敢再挂出骗钱了。甚至有传得更离奇的,说那天德国公使看了后,喜欢得不得了,出一百万马克巨款买走了,法源寺的穷和尚们发大财了,住持独自吞了十万,僧众每人打了一个紫金化缘钵。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弄得道阶百口莫辩。
展览也要听闲话,不展览也要听闲话,道阶为这幅画苦恼极了。
这天,寄禅从正定回到北京。闲聊几句后问起了吴道子的画,道阶便将这段时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最后,哭丧着脸说:“师父,你看这如何是好事真难办,人真难做呀”
寄禅津津有味地听完弟子的诉说,觉得有趣极了。他笑道:“和尚既然这么烦恼,何不出家”
道阶听了这话,先是莫名其妙地一愣,随即顿悟,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师父说得对,说得对,和尚要出家,要出家”
二八指头陀向杨度讲授佛家哲理:人世好比一个圆圈
秋凉时,杨度带着一家子从青岛回到北京。京城时事,何三爷便把法源寺的唐画告诉了他。杨度最是个爱古董爱字画的人,法源寺出了吴道子的画,既是名画又是古董,怎能不去观赏一番
杨度兴冲冲地来到法源寺,进得山门,来到藏经楼前,只见十余个僧人围着一株枯树站着,其中有两个年轻力壮者各拿一把斧头,像是要砍树的样子。杨度走上前去观看。
这时,从禅房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白须飘胸的老和尚,拄着一根满是疙瘩的拐杖,分开众僧,来到树边。这不正是两年多不见的寄禅法师吗杨度正要走过去与他打招呼,却见寄禅扬起手中的拐杖,对着枯树轻轻地敲打几下,又抬起左手,伸出指尖紧并的手掌,口中念道:“摧残枯木倚禅堂,阅尽风霜岁月长。识得菩提本无树,纵加刀斧亦何伤。咦满眼清爽秋光好,不妨别借一枝栖。”
寄禅念完后,两位壮僧挥舞起手中的利斧,只两三下便把枯树砍倒了。
“好”随着枯树倒地声,围观的僧众情不自禁地高呼起来。
砍伐一棵枯树也要作如此郑重的仪式,杨度觉得佛门生活怪有趣的。他跨过倒地的枯树,对着已转身回房的老和尚喊了一声:“寄禅法师”
寄禅回过头来见是杨度,又惊又喜,忙停住脚步说:“皙子,什么时候回京的,你怎么知道我在法源寺”
“我哪里知道你在法源寺,我是冲着吴道子的画来的。”杨度边说边来到寄禅的身旁。“你来京师多久了”
“四五个月了。”寄禅答。又问,“听说你一年来红红火火的,怎么会有空闲到青岛度这么久的假”
“那些事慢慢说吧。听说法源寺里藏着一幅吴道子的画,真的吗”
“真的,我陪你去看”
寄禅打发人叫来道阶,两人陪着杨度走进已关闭多时的画室。杨度站在关羽像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又离开几步,远远地瞧着,越看越兴奋,越看越心痒。
“国宝,这是真正的国宝”他猛地在一边陪着的道阶肩上一拍,将这位住持吓了一跳。“怪不得轰动了京城。这是一幅真正的吴道子的画,你看那衣带飘得有多逼真”
尽管已确知是国宝,道阶听了这话仍然很高兴。因为杨度是名士、是行家,而且道阶还知道他与袁大总统私交极深,由此人嘴里说出这句话,自然与旁人不同。杨度情不能已地问:“法师,若有识货的要买你这幅画,你卖吗”
“卖呀”道阶眼睛一亮。
“要多少钱”杨度认真地问。
“起码十万银元。”
“十万银元。”杨度在心里琢磨着:值是值,只可惜一时拿不出这多银元来。买房子剩下的二十万,这几个月在青岛用去了近万元,寄给弟弟一万元,给湖南华昌锑矿公司投资十二万元,身边只剩下六万元了,且母亲下个月将会带着妻儿和叔姬来北京居住,需要钱用。只怪自己钱少了杨度在心里叹息一声,不再存别念了。
见杨度沉吟,道阶试探着问:“杨居士,你看这个价是不是开高了”
“不高,不高”杨度忙说,“确实值得十万元。若有人来问价,你只管上抬,再不要下压了。”
“谢谢”道阶对这幅画的价值心里更有底了。
出了画室,寄禅陪杨度走进自己的禅房。二人边喝茶边叙谈。谈起这一年多来国家的巨变,杨度对雪窦寺悟宇长老预言的很快验证,感叹不已。寄禅也称赞老友的顺应时势,为国家做了好事。一谈起国事,未入阁的隐痛又被引发了。杨度不愿多谈及,他转了话题:“法师最近在忙些什么”
寄禅指了指书案说:“我想把这几年的诗作再汇编一次。皙子,不瞒你说,我今年虽只有六十二岁,却总有活不长的感觉。你说怪不”
杨度笑道:“你身体这样结实,又清心寡欲,只怕是活到一百岁还会赖着不走,哪里就会想到圆寂这码子事。”
寄禅浅浅笑了一下,说:“即使活了一百岁也是要走的,我们佛家视此事很平常。万物行行,此生彼灭,灭生灭死,亘古循环,刻刻变迁,轮回不息,在物则为成坏,在人则为生死,实则世间物体只有变化,并无生死。无始无终,无生无灭,不增不减,不去不来。物物如是,人亦如是,释迎牟尼如是,我亦如是。”
杨度见寄禅将生死说得如此高深,自己顿时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似的,一时又表达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寄禅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话虽如此,我在人世间还有一些事要了,其他事已基本办好,仅这本诗文集还未最后定稿,心里放不下。另外,前几天衡阳居士喻昧庵将应道阶之聘编纂的新续高僧传送来了,要我写一篇序。喻居士是我多年的朋友,这部书也还编得不错,这篇序我不能推辞,况且我也想借此说几句话。”
说着将案头上堆得高高的一叠稿子指了指。杨度拿下一部分稿子,随手翻了翻目录。原来这部书是据明末沙门如惺所撰明高僧传推而广之,上起北宋下至清末,共有六十六卷。喻昧庵将梁沙门慧皎之高僧传称为初集,唐释道宣之续高僧传称为二集,宋释赞宁之宋高僧传称为三集,将自己编的这部书称为四集。他认为这四集高僧传把中国数千年佛教人物都包括进去了。
“法师,我看当今第一高僧应该是你了。”杨度放下书稿,笑着说。
“不能这样说。”寄禅平淡地说,“皙子,你以为高僧应是什么人”
杨度想了想,说:“所谓高僧,当然是精通佛典的僧人。”
寄禅点点头说:“你说的不错,但这只是高僧的第一义,即普通高僧。”
与当时许多大知识分子如梁启超、章太炎一样,杨度对佛学也有很大的兴趣。只是这些年来忙于宪政,忙于国事,无空闲钻研佛典,现在有一个这么好的法师在面前,何不向他请教呢于是问:“真正的高僧,还应当具备什么条件呢”
寄禅说:“皙子,我一向认为你有慧根,你若皈依我佛,日后必定可成正果。你我相交,亦是缘分,我今天对你讲点佛法吧”
杨度高兴地说:“法师,佛祖说度己还须度人,度人即为度己,你今天就度一度我这个俗人吧”
“阿弥陀佛,善哉斯言”寄禅拿起挂在胸前的念珠,虔诚地说,“学佛说法,教理通达,由识求智,戒行圆明,此乃高僧第一义。知无法可说,无佛可学,明法即非法,佛即非佛,此乃高僧第二义。”
杨度听到这里,莫名其妙:刚才还在讲学佛说法,现在又讲无佛无法,这是怎么回事
他学着寄禅的样子,做一副虔诚的模样,只是胸前无念珠可数,双手似觉无处可放。
“法师,弟子于高僧之第二义,颇觉费解,敢请法师详明指示。”
听到杨度以“弟子”自称,寄禅干脆摆出素日**师讲经的神态来,半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若以说法而名高僧,则法与不法邪正殊观,法见未除,斯法执以起。若以学佛而名高僧,则佛与非佛圣凡异视,佛见未除,斯我执以起。二见二执,皆为心障。斯障不治,何云高僧”
杨度似乎明白了一点,继续听法师说下去:“所说之法与能说之人,所学之佛与能学之人,皆以一心成二相。此皆自心差别,不从外来,善恶相对而成,迷悟相同而成,有则俱有,无则俱无,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故无法无佛,方为高僧,此为第二义。”
从有到无,原本是心境的变幻导致的结果。这真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杨度再问:“高僧还有第三义吗”
“有。”寄禅又数起念珠,继续说,“一切万法起于因缘,成于对待。本来无法,因非法而有法;本来无佛,因非佛而有佛。去妄所以显真,妄去亦无真可显;明空所以破有,有破亦无空可明。故高僧第三义,必能于无法可说而为说法,所说者即无可说之法;无佛可学而为学佛,所学者即无可学之佛。”
杨度听到这里,忽然拊掌笑道:“法师,弟子终于明白高僧之义了。先是学佛说法,继则无佛无法,三则于无佛无法中再来学佛说法,好比在一个圆周上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出发点。”
“正是这样。”寄禅松开手睁开眼,说,“皙子,我说你有慧根,果然没有看错。实话对你说吧,我十七岁出家,在佛门度过了四十五年,直到最近几年我才真正明白,世上其实没有佛,佛即是最高智慧,最高领悟。世间就如同你所说的,是一个圆圈,用我们佛家的话来说即一个轮回。两个人站在圆圈的同一点,一个人是没有绕过圆圈走的,另一个是绕了一个圆圈后又回到原地,表面上看来,两人处在同一位置,其实从心境上来说,两人乃有天地之别。又如我们中国有两句成语:愚昧无知,大智若愚,两句成语都是说的愚,然则此愚与彼愚大不相同。皙子,你在人世间还只走了半个圆圈,尚不甚明了其中的道理,待再走完那半个圆圈,就会一切都明白了。今天我还有点事要出趟门,就说到这里吧。你有空常来法源寺走走,能度你这个绝代才子,也是我佛门一幸。”
这一番话,说得杨度颇有智慧顿开之感。半个月内,他接二连三去法源寺,与寄禅谈佛说法,收益甚多。
这天下午,道阶突然来到槐安胡同,心急火燎地对杨度说:“居士,快到寺里去,法师病危了,请你赶快去见最后一面”
如同突然响起一声霹雳,杨度惊懵了:“这是怎么回事大前天我去看他还好好的,如何一下子就病危了”
他吩咐何三爷赶紧套马车。
道阶说:“先上车吧,上车后我再告诉你。”
何三爷扬起马鞭,在空中清脆地响了几声后,大青马便拉起载着三个人的轿车,向城南法源寺飞快奔去。车上,道阶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杨度。
前天,寄禅将保护寺院条款誊正稿亲自送到内务部礼俗司。这个条款是寄禅用了四个多月的时间反复斟酌修改而成,其中也含着南北众多僧尼的心力。佛教总会盼望内务部审查后再以民国政府的名义作为法律颁布,借以保护全国各地寺院的合法利益。
承办此事的礼俗司司长杜开达,就是那天陪赵秉钧和德国公使来法源寺观看吴道子画,临走时特地与道阶打了声招呼的那个中级官员。他那天边看画边寻思:这幅画若是我的就好了,今后得想个法子把它弄到手。看到德国公使和赵总长都艳羡不已,他转念又想:把它弄过来送给赵总长,再由赵总长转给德国公使,如此既讨好了赵总长,又巴结上了洋大人,今后的好处会说不完。心里琢磨了很久,但一时又想不出个好主意。
看到寄禅递交上来的保护寺院条款,他眼珠子一动,一个好主意立时浮上心头,暗自得意:这真是佛祖送来的好机会他传令请寄禅进来,自己亲自接见。又吩咐给寄禅上香茶。寄禅虽没有喝他的茶,心里却很舒服,想起两年前在前清礼部衙门遭到的冷遇,不禁很有感慨:到底是民主共和了,办事的官员真是和气,再也没有过去那种老爷气十足的派头了。
“请问法师在京师住哪座寺院”杜司长端起盖碗茶,一边揭盖子,一边和颜悦色地问。
“贫僧挂单法源寺。”寄禅不卑不亢地回答。
法源寺杜司长心里一阵欢喜:这下好了,再也不要绕圈子来提吴道子的画了。他脸上绽开了笑容,又问,“法源寺的道阶住持一定与法师很好”
“他是贫僧的嗣法弟子。”寄禅身子骨直直地挺着。
“道阶住持前些日子在寺内发现了一幅唐朝的古画,法师听说了吗”
“知道。”寄禅又习惯性地抬起左手,一粒一粒地数起念珠来。
“这真是个宝贝”杜司长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神态。
“在人世间或许是宝贝,在我们佛家子弟看来,这些东西都是无所谓的。”寄禅平静地说着,脸上无半点矜喜之色。
民国政府的礼俗司司长原是个在前清官衙里混得精熟的师爷,擅长应对,善于察言观色。听了这话,马上接言:“法师真是个道行高深的出家人,把俗世的一切都看淡看透了。其实,法源寺是个打坐拜佛的地方,吴道子的画挂在那里本就很不协调,而且这幅画也不可能提高法源寺在佛教界里的声望。”
寄禅一听,心里警觉起来:这话什么意思遂聚精会神地听这位官员的下文。
“法师今天送来的这个保护寺院条款很好,民国政府是为国民办事的,僧尼也是民国的国民,民国政府毫无疑问要为他们办事。赵总长一定会将它呈送给袁大总统,袁大总统也一定会批准公布的。”
寄禅没想到事情竟会办得这样顺畅而完善,令他大喜过望。他忙合十:“贫僧代表全国僧尼感谢杜司长,感谢民国政府。”
“这是我们的职责,不必言谢。”杜司长笑容可掬地说,“政府要为国民办事,国民也要给政府帮忙。有件事,我想请法师妥为转告法源寺住持道阶上人。”
因为有刚才的警觉,寄禅立时想到杜司长要打吴道子画的主意了,他脸色凝重起来。通常这时要说的话是“请问什么事”,他却有意不说。
杜司长觉察出这个老和尚脸上的变化,见他并不接言,心里颇有点不快,遂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政府也有困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