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你。”
夜凉如水,大街上空无一人,云拂笑的声音不大,却极沉极静,每一个音节都似乎扣在人心上,闷地让人发寒。
华菱背对着拂笑,却仍然能感受到他此刻周身那种凛冽冷酷的气息。
她的手一直攥着元若宽大的袖子,布料轻薄而顺滑,浸着凉意。华菱的手缓缓松开,垂在身体两侧,微低的眼帘下面,目光极静,她抬头淡漠地看着元若,忽然拂开他环着自己的手臂。
元若的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桃花眼里一片雾茫茫,他看了华菱一眼,便偏过头去。
华菱袖中滑落一只小巧的匕首,下一秒,“嗤——”地一声闷响,匕首已经刺进元若的左腹,不深不浅,伤口渗出的血转眼就浸湿了他的衣衫,他却纹丝不动,只是缓缓地回过头,看住华菱,眼里没有丝毫疑惑之色,只是问:“阿策?”
华菱轻轻点头,看了一眼没入他血肉的匕首,心里一跳,呆怔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呵”地一声轻笑,元若轻轻挥袖拂开了华菱的手,将匕首拔出扔在一旁的地上,金属与青石地面接触的声音沉闷又尖利,华菱吓得下意识地就要为他捂住汩汩淌血的伤口,却被他挥袖弹开。
自始至终,拂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立在不远处,侧耳细听着动静。
元若飞身离去,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两人。
跌坐在地上的华菱,看了一眼地上的匕首,苦笑了一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听东方策的话,刺了他一刀。她知道东方策希望他们之间不要有瓜葛,才会给她匕首,但她本可以不这么做,可是刚刚那一瞬间,她鬼使神差地就刺了下去,她知道以他的能力不可能让自己得逞,可是那一刀就那么轻易刺下去了……
东方策恼元若不留下自己,可她自己又恼什么呢?明明知道只是一场交易,明明知道自己对他只有利用价值,她伤他到底是想试探什么呢?她迷惘地坐在地上,有些失魂落魄。
“菱儿?”云拂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着,慢慢移动到华菱旁边,那双没有焦距的大眼睛飘忽不定。
华菱应声回头,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轻蹙眉心,不停伸手探着自己位置的人,他的目光明明像一个至真至纯的小动物般明亮透彻,让她很难想象他双手沾满鲜血的模样。
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温热干燥,骨肉匀称。
云拂笑的唇边立即绽开一个极好看的笑,浅浅的梨涡美得让人窝心,仿佛开出一朵淡雅的莲花。他声音依旧温软,带着点鼻音,“菱儿,笑笑很想你。”
“笑笑……我娘是这么唤你的吗?”华菱声色淡淡,面对着眼前的极美极干净的男子,眼神却有些空洞。
“嗯,凤姨一直这么唤我的。菱儿,我带你回去。”云拂笑手上轻轻用力,想要将华菱拉起来。
华菱刚刚跌落的时候牵动了胸口的伤,被这么一拉,又是痛的一缩。
“怎么了?是不是仙童……”云拂笑紧张地凑近华菱,半搂着她,眼睛湿漉漉的望着华菱,却没有焦距。
华菱点点头,却又意识到他看不见,正要再开口,却被云拂笑抢白,他轻轻抚着华菱的后背,有股子暖暖的热流注入,华菱知道那是他用内力帮她舒缓疼痛,他道:“仙童不是有意的,他已经承认错误了,菱儿不要怪他好不好?”
华菱秀眉一皱,定定地看着云拂笑仿佛小动物一般清澈纯净的眼睛,片刻才道:“既如此,便不怪他了。”
拂笑再次展颜笑了,长长的羽睫扑闪了一下,他搂住华菱的腰,一个提气,两人便已经离开了空荡荡的大街。
明阁的据点分散四处,最大的一处就是“春风得意楼”,而春风得意楼旁边那座荒宅则是云拂笑的居所,事实上荒宅并不荒芜,只不过整个宅子规模颇大,而宅子里的下人却极少,因此疏于打理罢了。拂笑向来是深居简出的,又因为眼睛不便,他极少出门,素日也只愿意在自己熟悉的范围内活动,明阁的事务几乎全部交给左司使阮遇。
宅子里有一处两层的木质小楼,便是云拂笑的居处,下人只有一个年老的厨子张伯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素素照顾他的起居。
拂笑的武功深不可测,即使眼睛看不见,在外也不会被一般人伤了,但他也只能靠听力和直觉来辨别方位,并不能完全自如地行动。因此一回到宅子里,他便不再使轻功,而是笑着拉上华菱的手带她走。借着月光华菱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而拂笑却十分自然地带着她穿行在花园的甬道上。
小楼所在的院子并未命名,进了门,素素便抱着一只通体黑色的猫走过来,看了华菱一眼,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惊讶,只是对拂笑道:“公子,进屋用饭吧。”
拂笑拉着华菱进了屋内,屋里只点了两盏灯,有些昏暗。拂笑拉着华菱进了里间,在桌边坐下,桌上摆着三四道小菜,拂笑面上一直挂着孩子般天真的笑容,十分准确地找到了碗的位置,拿起碗帮华菱盛了一小碗白饭,递到华菱面前,“菱儿,吃饭吧。”
已经子夜,现在吃什么晚饭?华菱呆呆地看着那一碗饭和几道十分平常的菜色,一时有些无措。
这时,素素进来了,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笑里有着几分苦涩,她对华菱道:“我们公子这回已经失明两个多月了,看不见了就对时间不大有感觉,常常弄错时辰的……公子到现在还没吃过晚饭,菱儿姑娘陪着我们公子用一点吧!”
闻言,华菱看了拂笑一眼,却见他脸上的笑容此刻已经消失,周身散发着一股冷然的气息,他声音微沉,道:“出去。”
“是。”素素委屈地瘪瘪嘴,便出了里间。
素素走了,拂笑放下手中的碗筷,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落寞,他转向华菱,目光仍然空洞洞的,道:“菱儿已经吃过晚饭了吧?那便不吃了。”说着站起身。
华菱伸手拉他重新坐下来,心里一缩。失明的人如果没有丝毫光感,连时间感都失去的话,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永远在一片孤寂绝望的黑暗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白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黑夜,分不清什么时候该睡,什么时候该醒,也不清楚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浑浑噩噩,生活完全错乱。华菱很难想象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有怎样的绝望,更加难以想象他需要多么坚强才能表现出淡然沉静的样子。
“我晚饭没吃饱,又走了些路,正好饿着,一起吃点好不好?”华菱声音柔软了几分,淡笑着哄他。
拂笑又笑了,笑得好似莲开,他轻轻点头,拿起了筷子。
吃过晚饭,拂笑沐浴的时候,素素将华菱引至二楼。
“你们公子的眼睛……怎么会如此严重?”华菱忍不住问道。
素素默了片刻,才道:“公子的眼睛本就不好,又因早年中毒,更加伤了眼睛,之后一直反反复复地失明,长则十天,短则三天。可这两年越发严重,这次已经足有七十二天了,也不知道公子的眼睛还能不能再看见东西。”
“谁帮你们公子治的眼疾?”
素素倾着烛台点燃房里的一盏油灯,回答:“大部分时候公子自己开方子,我去抓药煎药,不过公子不大喜欢喝药,断断续续的。有时候阮公子过来瞧瞧,会哄着公子治眼疾,不过他一走,公子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顾惜自己。吃药是这样,吃饭是这样,睡觉也是这样,总归看不见,起居就越发乱套,如此,状况也更加不好。”
华菱愕然,这大名鼎鼎的明阁阁主居然过着这样的日子,简直不敢相信。
“你们公子素来如此吗?”
“自从素素服侍公子开始,就是这样的。”素素顿了一下,又道:“我知道菱儿姑娘与我们公子是旧识,前阵子姑娘是不是见过我们公子,从那时起公子就常念着你,看得出公子对你很是特别,希望菱儿姑娘能好好善待我们公子,照顾好他。”
说完,素素便出了门。
华菱泡在净室的浴桶里,又一次陷入迷惘。
素素要她善待云拂笑,可是他需要她的善待吗?看样子是需要的,却又似乎不需要,她终究还是看不清每个人。如果她善待了他们,谁又会善待自己呢?
躺到床上的时候,已经快到丑时,华菱却怎么也睡不着,二楼外没有树木遮挡,微启的轩窗刚好令她看见挂在中空的半弯弦月,她无意识地数着日子,还有十九天,他的寒毒又该发作了。
不知何时睡着,华菱醒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她有些迷糊地唤着莫离的名字,进门来的却是另一个面色淡漠的丫鬟。
素素端着面盆进来,将小榻上放着的两件夏衫拿到华菱床前,道:“菱儿姑娘醒了,快洗漱一下,一会吃晚饭了。”
华菱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七皇子府,下床脱了宽松轻薄的睡袍,穿起素素拿来的淡淡的水绿衣裙,衣服是新做的,华菱只是看了一眼旁边垂手立着的素素,并没有说什么。
洗了脸,华菱将头发随意地绾起,这才问道:“你们公子呢?”
“去园子里找猫了。”素素答,又道:“阮公子也来了,在楼下厅里。”
华菱心里一沉,胸口的伤没来由地开始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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