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斯年这个名字,福泽了他的前半生。
他真的就像“於万斯年,受天之祜”这句诗一样,蒙受上苍的保佑。
他至今都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总喜欢抱着他,坐在花园的藤椅上,手里捧着本书,怀里抱着他。
慢慢地给他回忆,“阿年,你不知道你爸爸有多爱你,他希望你长长久久的被上苍所护佑……”
可是说着说着,妈妈就不可抑制的哭起来,“可是,他自己……却……”
正午时分,花园的阳光总是顽强的透过薄薄的云层,照耀着茫茫的大地,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耀的人眼睛发花,仿佛一生都睁不开眼。
那一年沈斯年不过十岁,他有着所有伙伴都羡慕的生活。有一个温柔美丽的母亲,一个事业有成的父亲,父慈子孝,夫妻和睦。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假象而已。
温柔美丽的母亲,留给他最大的印象是整日里总是默默流泪,似乎永远也不开心。
而事业有成的父亲,却只是他的继父。
他的亲身父亲,在他出生那一年因为意外死亡。
后来他十岁生日那天。
他很开心,因为那一天也是他参加学校举行的竞赛颁奖的日子。他很有信心,能够得到一等奖。他一直盼望着那天的来临,他希望自己能够捧着奖杯扑倒妈妈的怀里,哪怕能换来今天一天,妈妈开开心心的,那也好。
所以,一放学,他就甩开平时一起回家的小伙伴,自己独自一人急匆匆的跑回家。
等他兴高采烈向妈妈汇报自己的颁奖典礼的时候,妈妈一直微笑着,静静的听他说完。
等到他语无伦次,次序颠倒的讲完,期待的看着妈妈,渴望能得到一点儿夸奖的时候,妈妈果然是心有灵犀的摸摸他的头,问他,想不想去海边玩。
他想,他终于使妈妈真正开心一回了。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去过一回海边,哪怕,他住在那座城市以海景出名。
因为妈妈从来没有允许过。
所以,每当小伙伴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向他描述大海的壮阔之景,他都羡慕的要命。
终于,如今能够亲身体验一回了,他很兴奋。
可是,他还是没有忘记,妈妈,我们不用等叔叔回来一起去吗?
妈妈似有片刻犹豫,但是还是慈爱的摇了摇头,不用,今天,只有我们两个。
好耶,我要去海边咯!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自己,高兴地乐不可支的样子,他觉得真是个讽刺。
所有的人,起初都只是空心人,所谓自我,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全靠书籍绘画音乐电影里他人的生命体验唤出方向,并用自己的经历去充填,渐渐成为实心人。而在这个由假及真的过程里,最具决定性的力量,是时间。三毛说。
沈斯年觉得,自己终其一生,都在尝试,尝试让自己变成一个实心的人。可是,时间给了他经历,却没能及时的给他一颗心。
在他回到洛杉矶的前一晚,女朋友跟他说,我们分手吧。
女朋友说,斯年,不是我抛弃你,可是我不能扔下我爸爸妈妈跟你在一起,我也要照顾他们的感受。
他记得两个人刚交往的时候,女朋友信誓旦旦的对他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无论生老病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可是现在,在他决定要去洛杉矶治病的时候,女朋友跟他提出了分手。
电话里,她哭的非常伤心,仿佛不能陪他走过余生是她最遗憾的事儿,仿佛是老天爷命运弄人,不能使两个相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他能想象女友那张哭的梨花带雨的脸,可是突然间他觉得兴致全无。
他自己倒是没有因为得了绝症就埋怨上天,也并没有因为分手而觉得难过。
他只是觉得可悲。
为女友失去自己这样如此优秀不可多得的男友而可悲。
或者也因为自己被别人背叛诺言后应该伤心却没有伤心而可悲。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一个喜怒哀乐都没有的人。
他十岁前,一直住在中国,后来妈妈死后,他随继父来到了美国。
继父一直都对他很好。
好到小时候他以为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反正他也不记得自己真正的父亲的样子,哪怕妈妈在的时候,每日不厌其烦的对他描述,那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是一个能让人沉沦的男子。
但是他相信他父亲是那样的人,不然,母亲也不会扔下小小的他,跟随父亲的脚步而去了。
时至今日,他仍然能够回忆起去海边的那天。
妈妈牵着他的手,对他微微一笑。阿年,你呆在这里,妈妈去远处给你找贝壳好不好?
然后,就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他还傻傻的在沙滩上,自己快乐的堆沙子,想象这个流沙城堡如果配上妈妈带回来的贝壳,那该是多么辉煌的建筑啊!
待有人慌张的大喊有人落水啦的时候,他还静静的玩着。
后来,继父抱着他,跟他说,母亲死的时候很安详,嘴边是带着微笑的,她一定是去寻找你爸爸去了。
再后来,他有了常识,人淹死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安详呢?
这一切,只不过是继父安慰他,给他编织的巨大谎言罢了。
他在得知妈妈的死讯的时候,并没有太过疯狂,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一种宿命感,他觉得妈妈终于解脱了。
终于可以摆脱了无休止的整日哭泣,整日以泪洗面,对妈妈来说,未尝不是坏的结局。
以往妈妈在的时候,周末他总是和妈妈一起去看望外公,外公也总是乐呵呵的抱着他,不停地热切的喊着我的乖孙。
可是,母亲走后,却再也拒绝见他。
你妈妈走了,你现在就跟着你叔叔生活吧,他待你如亲生的孩子,会对你好的。你妈妈这辈子都被你那个命短的父亲给害了。我们当年就不同意你妈嫁给他,可你妈非不听。
后来我们以为在你父亲去世后她选择嫁给了你叔叔是想通了,没想到她还是选择了这一步。作孽啊!现在这样子,让我们拿什么脸面去面对你叔叔?阿年,你跟着你叔叔过吧,他爱了你妈妈一辈子,可你妈妈心里却一点儿也没有他。
幸好,你长得和你父亲一点也不像,倒十足和你妈妈一样,你跟着你叔叔,算是替我们替你妈妈补偿你叔叔吧!他求我们让你跟他一起去美国,我们同意了。
阿年,别再想着我们了,好好孝敬你叔叔,好不好?
外公的话他似懂非懂,可他却明白,外公不要自己了。
在妈妈狠心抛弃他之后,唯一还有血缘关系的人也抛弃自己了。
没有人懂得,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来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国度,是什么样的心境。纵使叔叔待他很好,不会缺衣少食。可是一个男人,是没有心情去关注一个孩子是否能在陌生的环境里生存下去的。
何况,他自己也有生活要继续。他曾经很爱那个女人,甚至于他可以包容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即使她还是为爱而逝,他也可以按着她的遗愿继续如亲生般照顾着她的孩子。
可是他毕竟总要继续,他终究是个普通的男人,也是要娶亲生子的。
最初的几年,叔叔仍然是待他非常好,可是后来,便没了最初的细致。
沈斯年知道这并不能怪叔叔,他能养着他,已经是他莫大的荣幸了。
在刚来美国那几年,沈斯年最担心的不是在学校被同学欺负,而是自己的相貌,他生怕哪一天自己和母亲的相貌差距越来越远,叔叔看到他,便会再也想不起来母亲曾经的模样。
哪一天,叔叔也厌倦了他,把他抛弃。
那时候。
他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能够狠心,抛下还小的他,独自一个人去往天国。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叔叔待妈妈那么好,妈妈即使嫁给了他,还是要扔下他。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妈妈死后,叔叔还像往常一样,对自己很好。
他更不明白,后来,为什么外公外婆不肯见自己,执意要他跟着叔叔去美国。
他记得,妈妈还在的时候,叔叔总是尽心尽力满足妈妈所有的愿望。
即使妈妈还留着自己父亲的所有物件。
他知道,爸爸妈妈还有叔叔,三个人,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他们是同学。
本来是叔叔先认识的妈妈,可是后来,妈妈却爱上了家世不好的父亲。
叔叔说,爱一个人,愿意成全她。
妈妈说,爱一个人,希望追随他。
你曾经最爱的人,却伤你最深。他们都把你推开,偏偏总是有理由。
打着爱你的旗号,说着为你好,却做得比谁都决绝。
无论你怎么努力,无论你怎么哀求,都无法使他们回头。
没有任何人帮忙,沈斯年独自一个人熬了过来。
该哭的时候没有想哭的心,该笑的时候却要小心翼翼。明明拥有最得天独厚的条件,可是却过着无父无母的孤单一人生活。
时至今日,沈斯年都无法理解正常人的情感。
沈斯年早就学会了炼成一颗波澜不惊的心,在过早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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