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律师在法庭上跟吴律师唇枪舌战时,我正在接待他的一个客户。
我坐在客户对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因为客户口口声声,只要李云帆来跟他谈。客户指定的律师,这个律师就可以负责这个客户的案子,不需要律所的另行分配。所以,即便在振华这样案源被席玉梅垄断的律所里,只要你有自己的案源,也是什么都不用怕的。
因为李律师去开庭,王主任让我先去跟客户谈谈,客户也愿意跟我谈,不过他时不时地就问李律师何时回来,说明他更希望跟李律师谈。一个律师能被一个客户如此信任,这种感觉肯定非常好。
我跟客户聊了一两个钟头,大致弄清楚了情况:这个客户名叫王奎,个头不高,络腮胡子,头发根根上竖的寸头,像头小狮子。王奎从机关单位内退后,在京郊乳业公司上班。有意思的是,他跟京郊公司没有签劳动合同,最初在投料车间上班,半年后,他嫌工资低,发现销售人员因为有提成,工资特别高,就向京郊公司人事部门提出,要干销售。京郊公司的人事主管张主任就跟他签了《牛奶饮料代销协议》,给了王奎出厂价1万的花生牛奶、核桃牛奶等饮料,让他自己销售。王奎有个朋友,现在看来挺不靠谱的,是四川那边一个小超市的,说可以运过来卖卖试试。王奎兴冲冲自付运费把价值5000块的饮料都发到了朋友的超市,一个月后,朋友说,一分钱也不能给,而且让他赶紧把存货都拿走,因为当地老百姓有人买了,说有异味,产品质量有问题,已经赔了几十块了,卖不动了。王奎让朋友把货发回来,朋友不愿意垫运费,王奎本来想自己垫运费的,突然一想,情况到底怎样还不清楚,还是得去现场看看。
王奎到了朋友的超市,朋友给他看了仍然放在卸货间的部分饮料,直接拆箱拿出一包花生牛奶走进办公室,把牛奶倒进玻璃杯后,盖上盖子使劲晃了一会,然后拿给王奎看。王奎正好奇自己要看什么,朋友指着牛奶上层漂浮着的一层薄薄的油层说,这就是顾客不喜欢喝的原因,你们的牛奶中放了花生油了。
听到这里,我问王奎:“那牛奶饮料的配方里有没有协商花生油?”
王奎看着我,很惊喜地说:“哎呀,原来你也是专家,就是没写。所以,这个是违法的。”
我点点头说:“是的,这是不允许的,所以,你今天来的目的,是想让李律师帮你跟京郊公司讨回公道,让京郊公司把这批牛奶饮料处理掉?”
王奎笑着说:“不是,这个官司我已经赢了,李律师说,京郊公司生产并出售这些产品,没有标明成分,违反法律规定,就给京郊公司下了个函,要求京郊公司赔偿我饮料的压款、去四川的路费、住宿费、朋友超市遭受的损失。京郊公司理亏,他们张主任主动找我谈,让我开个价,我想着以后还要在这里上班,就说5万块,那个张主任签了个协议后,就给了我5万。”
我问:“那问题不是了结了?你这次来,是专程向李律师表示感谢的?”
王奎忙说:“是的,不过还有事,你不知道,这京郊公司非常坏,上次李律师说要开新闻发布会,曝光他们的产品问题,我当时想着还得过去上班,就没同意,而且,他们已经同意给10万,得饶人处且饶人,没想到,和解协议一签,他们就不让我过去上班了。”
我一愣,问:“怎么回事?”
王奎气得先拍了下桌子,手疼得赶紧搓了搓,然后说:“我被张主任这孙子给骗了。他让我签协议再拿钱,我就没注意看协议内容,你看看。”说完从身边一个已经到处脱皮的皮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我一看,标题是“和解协议”,内容却是“王奎系京郊公司花生牛奶饮料的代理经销商,因个人经验不足,倒是产品滞销,京郊公司出于人道主义,与王奎达成和解协议,一次性赔偿王奎因经销导致的产品压款、去四川的路费、住宿费、关联方的损失等所有直接和间接损失共计10万元,自京郊公司支付完后,双方再无任何争议。”
我摇摇头说:“这个京郊公司确实可恶,这哪里是和解协议啊,分明是一个个陷阱啊。”
王奎说:“就是啊,可惜我当时太自信了,没有好好看,只顾看数字了,我明明是京郊公司员工,却把我写成代理经销商;明明是产品有问题,却说我个人经验不足;我们还有劳动争议没解决,却说双方再无任何争议。”
我问王奎:“那你既然已经在那里工作了几个月,有没有签过劳动合同?”
王奎说:“就是没有啊,但是我有工装的。工装上就有公司的标记。”
开完庭,李律师匆匆回到律所里,前台已经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客户在等他。王奎跟我终于等到了他。我在起身离开之前,顺口问了一句:“庭开得感觉怎么样?”
李律师舒口气说:“还行,哎呀,所里没把吴律师留下,真是可惜。你别走,我们一起看看这个案子吧。”
我听了就重回座位。
王奎站起来点头哈腰的,伸出手来想跟李律师隔着桌子握手,李律师直接说:“坐下吧,王奎,这位是有着丰富审判经验的法官,钱一泓,是我们所里的民商事案件专家顾问,你今天运气好,有他来给你咨询呢。”
王奎还是点头哈腰地:“哦,难怪,难怪,我觉得他就特别懂,呵呵,呵呵。”
李律师说:“王奎,上次说好的,给我的30的风险提成,准备什么时候给?”
王奎一脸谄媚地说:“哎呦,李大律师,您是拔根汗毛都比我的腰粗的,不是给了5000块了么,这次一起给。我这次又遇到麻烦了,还是得李律师帮帮忙,一起给,一起给。”
李律师冷笑着说:“我说王奎啊,你这年纪不小,心眼也不少。当初你说你走投无路了,我是不是跟你说,帮你找几个媒体记者,把事情搞大?你不是同意了么?后来一听说给10万块,美得你屁颠屁颠,赶紧把协议签了,我当时,是不是跟你说,你迟早要后悔的?怎么?又来吃回头草了?”
王奎忙站起来又是鞠躬又是拱手说:“哎呀,李律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是我没听您的话,现在他们不让我上班了,还说我不是他们的员工,我这走投无路了,得打官司教训教训他们,您看?”
李律师接过前台递过来的茶,喝一口才慢慢地说:“你看我都累死了,刚刚才跟黔鸣所的一个大律师在法庭上斗了一上午。律所一上午给我的劳务费都要5万块呢,你说说你,上次的钱都没结清,还好意思再过来。”说完给我使个眼色。
我知道律所只给了李律师3000块开庭的钱,当面他就说成5万块,我忍不住笑出来,李律师赶紧又给我使个眼色,我才忍住。
王奎涎着脸说:“是,是,是,上次说30不是没有签合同嘛,这次我签合同,咱们按照合同走,行不?”
李律师正色道:“你现在想起来签合同了?既然你只认合同,那你跟京郊公司不也签了和解协议了?协议也是合同,你又不认同京郊公司的合同了?如果你不签合同的不认,签了合同的你也不认,那你跟我签合同不签合同,有什么区别?”
李律师的雄辩让王奎无言以对,只是讨好般地说:“好,好,我认错了,上次的钱这两天一定补上,只是这次,李律师一定得帮帮我。”
李律师这才欠了下身子说:“可以,这个劳动争议我是有信心的,只不过京郊公司这么欺负你,咱除了打劳动争议之外,最好还是得用媒体进行曝光,这样我们可以获得更多的筹码,对你更有利,你说呢?”
王奎连连说:“行,行,就按李律师说的办。”
李律师对我使个眼色,说:“那你今天先把风险代理合同签了,什么时候款到账了,什么时候我就开始行动了。”
我赶紧去打印一式两份合同拿进来,李律师把付款方式添上风险代理的金额30填上后,交给王奎签字。
王奎拿起来准备从第一页开始读,李律师站起身来:“你慢慢读吧,我那边还有事,签不签随你。”
说完作势要走,王奎赶紧拿起笔把名字签上后,合同递给李律师说:“拜托拜托。”
我忍住笑,接过合同说:“还得按上指印。”王奎乖乖地按上指印。
王奎拿起合同,很潇洒地甩了一句:“行,那你赶紧把之前欠我的代理费先给我付掉,快去吧。”
王奎一边连声答应“好的,好的,”一边告辞回去了。
剩下我跟李律师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李律师对我说:“所以这律师啊,还是得看人下菜。对这种心理有些小刁的市井之徒,你对他说话越客气,他反而越觉得你没本事;你越对他疾言厉色的,他反而越服气你。”
我笑着说:“还真是这样,我那么耐心跟他讲,他还是要找你,你说话那么难听,他反而更相信你,服了我。对了,这个,之前都没签合同的钱,他会给么?”
李律师笑着说:“他一定会给的,因为他知道,下一个官司更难打,他能得到的钱更多。”这不,钱已经过来了,他拿起手机短信给我看,说:“走,中午请你吃牛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