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老一的办公室,我看到隔壁的清风茶社。
这个其实很搞笑的。清风茶社之前是我们老一的办公室,合起来比现在她的办公室的四倍还大。“八项规定”下来后,领导干部们要根据级别退出多占的办公室,我们这些院长们就开始挖空心思展开奇思妙想来保住自己多年来使用大办公室成习惯的权力。
主管政工部门的一个副院长在四楼找了一个大会议室改名“荣誉室”,荣誉室里用两个大书柜隔出一小间,他放了张床进去,从外面只看到书柜里红艳艳的奖状,金灿灿的奖杯,谁也不会想到里面另有乾坤,这个荣誉室变成他疲了乏了专门用来舒舒服服睡觉的地方。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张床是这个副院长让我跟一个法警趁着中午没人给抬进去的。
我们老一呢,不用动脑子,下面的办公室主任早屁颠屁颠给想好了。
办公室主任找来工人把老一的办公室隔成现在用的小办公室和旁边的大办公室,两个办公室之间有门可以通过,不过这个门被挂上了一副本地书法家书写的“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的隶书遮挡。
翻开字画打开门,就可以直接走进大办公室睡觉或者干别的什么去。大办公室门上挂上牌子“清风茶社”,表面的用途是法院的纪委干部请被举报的法院干警喝茶了解情况,其实这个门据说基本没开过,里面好像也有张床,很巧妙地设计了张很大的桌子覆盖。旁边有各类书籍堆满的l型书柜,据说书柜里也是别有洞天,是可以洗澡和汗蒸的,不知道真假。
这就是我们中原大地高官们的做派。他们在城市便捷建设和农村环境宜居问题上没见过怎么花心思下功夫解决,可在上瞒下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绕开“八项规定”保证领导们拥有奢侈的工作环境上,总是奇思妙想不断,让人叹为观止。
现在要离开了,我想着是不是进去看看,里面的陈设是不是跟传说中一样。刚准备推门,对面的办公室主任急忙喊了一声:“你想干嘛啊,想犯错误进去喝茶?”
我扭过头,看看他紧张的面孔,笑笑就离开了。
回到我自己的办公室,王博走进来,问我跟老一谈得怎样,问问她有没有跟平常一样训我呛我。
我笑着说:“你都猜不出来她是怎么说的。”
“哼,不外乎说你是个人才,马上当庭长了,走了会后悔;或者直接开骂,说想走没那么容易,一个共产党员没有任何担当和信仰,干什么都不行。”王博学着老一平时的嘴脸说着。
我笑着说:“她哭了,你能相信么?”
“啊?什么?她还能哭?不会吧,她还有这种功能?嗯,等等,我想想啊,我想想,这不合情理啊,对了,对了,应该是这样。她知道肯定是留不住你了,你俩所处形势发生了变化,从你怕她变成她怕你了,她怕你举报她,她平时干那么多坏事,再想想平时又没有恩情给你,也没能抓住你的什么把柄,但又怕你有她的把柄,为策万全,就只能用哭来让你心软”。
王博一边点头一边自以为高明地进行分析。
“我能举报她什么啊,”我笑笑,“顶多是她在选人用人上有些不正之风,这也不过是个党纪处分。”
“没那么简单,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吧,就我们老一来到基层法院不到5年的时间,风传就借名买了五套房子,其中一套还是巴比伦花园别墅呢,你知道吧,巴比伦花园的别墅可是800万起价的啊。你现在离开体制了,她还是担心如果阻拦你,你举报她,就只巨额资产来源不明这一条,她就可能有牢狱之灾呢。”王博一脸严肃地跟我说。
“五套房子?还巴比伦花园?你怎么知道的?”我很惊讶。
“反正你要走了,这跟你说了也没关系。我虽然没你人缘好,但我也有我的信息源呢。咱们管纪检监察的上官主任跟我喝酒时对我说的。你以为为啥上官主任只是周一上午升国旗来上个班点个到,平时基本都见不到,也没人敢过问?就是因为他已经查到了老一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当然,老一也没那么蠢,她的五套房子两套在她儿子名下,另外三套在她老爸老妈名下。她自己名下没有房产。呵呵,这个不过是小儿科,真要查起来,也是很轻松就能查得到的。她的儿子才刚毕业,哪里就有经济能力买房?她的父母早就退休了,哪里有钱再买三套房?所以啊,仅仅巨额资产来源不明一项,就够她喝一壶的。”王博很自信地说。
“我的亲娘啊,怎么那么多钱?”我惊叹道:“我还以为咱们中原小地方,这穷乡僻壤的,穷山恶水,没什么油水呢。”
“你天真了吧,要不然工作压力这么大,为啥咱们都不想干,人家领导却死活不愿意退休呢?咱们办的案件里,只要有庭长或者副院长说情的,那钱都早送给老一了。咱们只是傻傻的给他人作嫁衣裳罢了。”王博忿忿不平地说。
“那你也拿钱呗”,我笑着逗他。
“钱,是肯定不能沾的,一旦出事,一辈子都毁了。不过购物卡和礼物啥的我认为是可以拿的,反正你要走了,我也不瞒你,这个算是潜规则,不拿钱,只收卡,大家都是这么干的。”王博说得挺像那么回事。
“你怎么知道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反正我从来没收过。就这还经常有人告呢,还收钱收卡,吓也吓死了。”我问他。
“我在法院比你时间长。大家都这么干,唉,只是你太单纯,一根筋,大家怕你瞧不起我们,就没人跟你讲。”王博叹口气说。
晕倒,我自以为自己那么合群,没想到直到离开,才有人跟我说这么亲近又这么危险的话。我以为法官只要防范领导就行了,没想到同事们之间也是相互防范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还真是如此。
几层谈话下来,我觉得没啥事了,把辞职申请书一写就交给政治处文主任,辞职申请书就一句话:”尊敬的院党组,因个人原因提出辞职,望批准。”
体制内的人都知道,辞职申请书写得越简单,里面包含的不爽、不服甚至怨念就越多。
然后开始疯狂写判决书,已经开过庭的案件大概有五十多个,我把办公室门一锁,开始翻案卷,敲打键盘起来。
人一旦有了希冀啊,这潜力是无穷的,在一个星期之内,居然写成所有的判决书,交给庭长。
庭长高兴地合不拢嘴,连说:“人才人才真人才,之前也快,没这么快。”
可以办离职手续了么?没那么简单。又过了几乎半个月,我给文主任发了两次微信,他终于让我到三楼会议室去一下。
我到了三楼会议室,看到他跟书记员珊娜坐在一边,珊娜的样子看起来是要做记录。一看这阵势,我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合好散的,怎么还弄得这么正式,没听说过。
文主任承诺给我解决的主任科员没落实,审判员也没落实,他自觉对不住我,我心理上比他有优势。所以一上来我就先发制人:“这啥意思啊,怎么回事啊,文主任,就凭咱俩的关系,这么搞有意思没?”
“你别多心啊,这是按照公务员法和组织程序跟你谈话的,也是领导的安排。”文主任眼睛看着桌子上的文件跟我说。
“少来这一套,公务员法我没读过是这么着,哪里有辞职还得谈话,还得做笔录的?你骗我你觉得可能么?”我觉得不可思议,还在我面前摆法条。
“我说错了,是根据我们党的组织规定跟你谈谈话,你看看你,这么认真干什么,都是兄弟,我也得走个形式啊,你别多心。”他招呼我坐下。我懒得计较,且看看他有什么花样。
“我先问了啊,你究竟为什么辞职?”他抛出来这个其实一两句话都说不清的问题。
“这个我不是写申请书了么,因为个人原因辞职的。你文大主任没有责任,整个院党组都没有责任。”我故意恶心他的。
“你别激动呀,这不是走个形式嘛,形式还是要走走的。”文主任清清嗓子。
“你们前段没有听马云给全国法院做的讲座么?辞职就是两个原因,钱,没给够;心,委屈了。”我有些认真也有些玩世不恭地说。
“是不是单位里有领导干部为难你?”他突然也半认真地问。
“没有,你怎么问这样的问题。”我一愣,怎么有这种问题。
“走个形式啊,你赶紧记上,他说了没有。”文主任提醒珊娜。珊娜看着挺不乐意,因为不知道这个对话怎么记录,她皱着眉头,还时不时对我吐吐舌头,我看着这一老一少,又是一男一女,觉得挺滑稽的。
“据你所知,是否有领导干部存在违法违纪或者犯罪的行为被你发现?”文主任装作不在意地问着。
我都想笑了,说:“没有。你是不是想让我举报谁啊?”
文主任赶紧对珊娜说:“快记上,他说的是没有领导干部违法违纪的行为被他发现的。”
我一看他好像希望我说没有,就加了一句:“不过我随后了解下,如果有领导干部们违法乱纪的情况,我再把这块内容补充上。”说完我对珊娜说了句:“愣着干嘛呢?赶紧记录上啊。”
珊娜扭头看看文主任,请示文主任的意思。
文主任涎着脸说:“刚刚不是说了没有了,这句话不加了啊,不加。兄弟,这都是例行公事,你忍耐下,马上就完了。还有啊,那你离开法院后准备去哪里?”
我说:“这个跟单位没有关系了吧。”因为厌烦,我语气开始变得冷漠了。
“你想这么说也行,只是这个没法记录吧。”文主任也挺无奈的。
“行,行,行,就记上还没定,反正先离开”。我回答说,“还有问题吗?”
“行吧,就这样吧,”他拿起珊娜的笔录看了看,“你看没啥问题签个字吧。”
我一把拿过来,看看也没几个字,就龙飞凤舞签上了我的大名。然后问:“那我的辞职手续啥时候能办好?北京那边急着让我过去呢。”
“正在积极给你走程序,你把手头案件都结掉,具体你跟你们庭长联系,他那边一放话,我这边马上就能给你递到区里去,很快。那我们这里就结束吧。”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一件多么难完成的任务。
又过了两周,手续都办妥了。临别时,我在法官工作平台上群发了一条短信,
“已过而立之年,照理也不会那么多伤春悲秋,只是心中仍然充满着感谢,不抒不快。首先感谢苏院长送我的法袍,这件礼物太珍贵了,尤其是得之于前辈法官,更是一种能力和人品的肯定。今后的日子再不会有人再冠我以钱法官的名号,但这件法袍将在我的衣柜里占据一席之地,示之子侄,作为我六年法官生涯的完美结束。我还需感谢张院长,在别人任意践踏我的尊严时,你们视我为兄弟而非可以随意叱骂的后生晚辈。我最心疼的,是一线办案的法官和书记员们,我们共同见识了无耻者的无畏和伪装者的狡诈,在面对困境时我们只能抱团取暖。在我带着你们的祝福离开之际,我想说的是,虽然我非富非贵,但我愿意做你们一生的朋友,千万别让工作的烦闷遮掩我们一生的优雅和美丽!去留本属无意,正道总是沧桑,惟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钱一泓即笔”
短信发出不久,就跟进了各种风格的祝福和惜别。那一线的办案法官们纷纷表示要给我壮行,女法官有的私信我,说看得都哭了,能读得懂我的处境和我的心的,都是一生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