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刚落,段家武人上前,立即将路堵个严严实实,层层包围。
众人看着逼迫而近的武人们,敢怒不敢言。
打不过,跑不了,这可真是有苦说不出。
潘宸从头到尾观察而来,也确信了七八分,那些武人就如遵循指示的机械般,说一不做二,动作僵硬,面目呆滞,不甚言语,仿佛没有自己的意识。
进一步说,就如被下了蛊。
看着一个个被架走的百姓,潘宸强忍着一口气,脸色是说不出的森寒。
压在墨郢羲臂上的帕子早已湿的不成样,透湿欲滴,连同掌心也被温热的液体染上鲜色。
反观墨郢羲,他压根没看那些人一眼,只专注在潘宸那被血浸湿的手掌上。好一会才惊觉,不自在的挣动了下,道:“别管了,放着过几天就好,别脏了你的手。”
潘宸闻言,压的更紧,低声道:“你逞着的不过就是比别人稍高一点的武功底子,你当你是无痛无觉的僵尸吗?”
墨郢羲不明“僵尸”这词为何意,但见他脸色暗沉,就知绝非什么好东西。又想到以往自己受伤,他便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更是头疼,索性压低声音,硬生生把话题转了弯:“你也看出来了吧,那些武人。”
潘宸眉头一拧,谁看不出他这意图,要不要太明显!
但潘宸没有戳穿,依着点头:“嗯。”
墨郢羲倾身,趁死角之位,快速在手臂上点几下,继续道:“怎么办?”
问他怎么办?潘宸睨了他一眼,心中嗤笑,又望向走远的武人,冷冰冰道:“若说实话,这事跟我没关系。那是他们自取其辱,大意吃亏。”
墨郢羲正封脉到一半,忽地顿住。原以为他会将事揽上身,开口闭口不波及旁人,想尽办法让自己救他们出来。但现在,此时他忽然觉得……他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了。
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浑身散着寒意,眉间顶着戾气,仿佛下刻就会猛地露出尖利的牙齿,咬断其人的咽喉的猛兽。
淡若风云,清如水波,随波逐流,一眼看去,不过一身书卷气息的小生,却又由内发出令人颤栗的气息,参杂着猛虎般的凶狠,狐狸般的狡黠,以及雪狼般的孤傲。
但唯独眼目毫无波澜,犹如死了一般。
不,该说,更像是对一切心灰意冷,只剩下惨败衰落的死寂,还有说不尽的淡漠。
双双陷入沉默,不一会,潘宸扯开笑容,他自然知道这话沉重了些,澄清道:“开玩笑的,自是要救。”
墨郢羲直视着他。总感觉,这句说的违心极了,反而方才那句,听起来才是他的真心话。
想到这,墨郢羲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喃喃道:“晔宸?”
潘宸见他手臂上的狰狞冒的血逐渐趋缓,终于松了口气,根本不知道他方才究竟露出何等表情。
正要开口,一只温热的大掌突地搭在了他的肩上。这举动让潘宸有些捉摸不定,本能的转头朝那只手看去。节骨分明,经脉细落,就是惨白了点。潘宸咽了咽喉头,又沿之下望,忽地停住目光。只见他手腕左侧有一块黑乎乎之地,好像是个图案,方才隐在衣袍下未可见之,这一看,他瞬間就被吸引過去。观了一阵,那图不仅看着眼熟,好像还在哪处见过,未等他想起,又闻墨郢羲低低的说了句话,咬字含糊一块,没听清楚,这才打破沉默:“你说什么?”
墨郢羲目光闪动,这才惊觉那图暴在了阳光之下,瞬间抽回手,以衣袍遮掩,道:“没什么。你看,我就说伤口没事,放着就好了。”
潘宸闻言立即低头,急于确认间,便将方才的图案随之抛及脑后了,压根没放在心上。
傷口血液渐缓止息,潘宸小心翼翼移开帕子,雖然那伤依然令人不忍直视,但也好歹不再似涌泉般喷用而出。
外圈皮肤惨白,几乎毫无血色。落在肤上的血渍凝固成深褐色,一层薄薄的皮翻起,白中透青,仿佛只要轻轻碰一下,皮肉便会分离。见状,潘宸道:“你到底多能忍痛,都成这样子了,居然连一声都没叫?”
墨郢羲道:“不过是小伤,没什么感觉。”
潘宸皱眉,道:“我说你,到底……”
一声脆响生生打断话音,潘宸猛然住嘴,还未搞清楚发生何事,三、四名武人了无预警的自空而落,一人落在潘宸身后,另两人落于墨郢羲后方,而最后一人,站实中央,密不插缝的充当隔绝板。
潘宸见人挡在前方先是一怔,转而伸手就要拨开,但前后夹击的两人却像说好似的,猛地扑上前,禁锢住他的两臂,盘住他的腰,令他无可动弹。
墨郢羲显然淡定的多,他环视三个大粗汉,扫过一点,讪讪冷笑。那三个武人看也不看他,眼神涣散,望着远处发呆,四肢下垂,似极了无人操纵的傀儡人偶。
“干什么!?”潘宸挣扎过程中,反肘打在那名武人脸上,十足扎实,但后方之人却似感受不到般,一顿、一顿扭过头,目光呆滞,正视前方。
要不要这么恶心?
潘宸嫌弃偏头。
段文槐站在一旁,看好戏般的道:“人都走光了,还留在这里什么?打情骂俏?”
潘宸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
“还是说……”段文槐踩着轻步,停在他身旁,浅笑融在嘴角旁,却更似讽刺,“你在等什么?”
潘宸闭口不语。
先生,你想象力真的很丰富,丰富到可怕。
不过就是止个血而已。
“也罢,反正你也躲不过。”段文槐又回于一副不识人间烟火之貌,抽出折扇。回眸一盼,他脸上譏諷之余表露无疑,轻描淡写道:“因为,你是躲不过命运的。”
潘宸似笑非笑。
段文槐铿锵有力:“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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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布蒙眼,脚下轻浮,时而起伏跌宕,时而高低顿挫,不知走了多久,潘宸都觉得自己的脚都快走麻了。
周遭很安静,只有齐步的踩踏声。转过好几个弯,经过好几道门槛,他不禁怀疑,自己来到的不是段家府宅,而是一片无边无际永远走不到头的沙漠。
出神间,猝不及防的,黑布被摘了下来。刺眼的光直扑眼眸,因长期处于黑暗,这突如其来的光芒他实在无法招架,微微眯起眼睛。
一座厅堂印入眼帘,潘宸眨眨眼,嘴角止不住的抽搐。若说这厅要以什么形容,“阴阳怪气”,恐怕最适合不过了。
灯光昏暗明灭,两侧烛火一直延伸至正中央的祭台,还有黄符黑咒各散于处,贴在门上,窗上,甚至连地上都有,几乎密不透风。
更古怪的是,祭台上放着许多瓶罐器具,尤其是瓶子,里头一团团黑漆漆的雾气流转,就像有生命似的,若说下一刻它冲破封口在这堂里飞奔起来……好像也不无可能。
段文槐走到门前,弯身做躬:“欢迎来到贵宝地,请进。”
潘宸瞪他一眼,能别这么虚伪吗?
可惜,他毫无言语权,直接被那两个武人强行架了进去。
而他们也一点都不懂的怜香惜玉,穿过三道红线,至最中心之位,猛地一放手,就不管了。
潘宸摔个四朝天,激起众多粉尘,糊了一脸灰不说,还呛的他直冒泪花,好生狼狈。
到底得有多久不清理才能积成这么厚的灰?都快成地毯了!
潘宸爬起来,嘶嘶几声,揉着发疼的腰,埋怨的嘟囔着。表在怪罪,意在观察,眼观八方。
垂眸一看,他身在之处,分毫不差,正是中心。
身周以红为界,画出了一个圈,目测大约能容下两人。在往外移一格,也是个圈,但比他待的地方大上不止两倍。最外围也有个圈,而那个圈就不知大上多少了,几乎是将整个厅堂都圈了起来。
尽管身处不明之地,他第一个想法不是害怕,也不是忧虑,而是在想:杨诚殇呢?
随即便应了他的想法,墨郢羲在后头,同样被两名武人架进来,扔在与他不远之处的第二层圈中。只是没像他一样,摔个底朝天,而是轻盈落地,还饶有闲余的拍了拍袍子,望向了他。
见人没事,潘宸点点头,又见那几个先行一步的段家武人手中各拖几名百姓慢步走进,更后头一批,便拖着武人。
所有人软趴趴如一滩烂泥,瘫在武人身上,一动不动,皆失去了意识。
而且……他们脸色很诡异,青里透红,紫里透黑,肿得堪比大肉包。
潘宸一眼识珠,沉声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段文槐走到他对面,盘腿入座,莞尔一笑,就是不说话。潘宸盯着他瞧,左看右观,得出一论。若只看他的面容,確實是数一数二的俊爽,一副不识风云之貌,但顶着这好皮相做出此等事情,还真是所谓的——蛇蠍心腸。
傀儡木偶般的武人接二连三将人丢进圆圈,最外层为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进一层就是有幾分實力的有功力底子武人,最内层便是面对面的,他們。
段文槐盘腿坐定,道:“小书生最怕什么?
潘宸理直气壮:“沒有。”潘璟的心魔又不干他的事,自然没什么好怕的,毕竟不是当事人。
段文槐闭眼,轻笑:“是吗。”
话语间,门扉忽地“砰”一声关上,潘宸猛然转头,就见地上尘土震颤,紧接着又是砰砰砰几声,门扉全在瞬间掩实,紧紧闭牢。
光芒黯淡,堂内只剩微弱的火烛燃燃灼烧,努力抵制着广阔无边的黑暗,却显得心有余力力不足。随即,一股阴风呼啸耳畔,伴随着低低的笑声,刮乘而去。似为小儿的大笑,但若仔细一听,又似老态龙钟的低哑嘶鸣,围绕梁垣,盘绕于内。
两排烛火明灭激荡,忽烁忽闪,仿佛下刻就会永恒熄灭,祭坛上铺盖的黄布被风吹的飘动摇曳,甚至欲有掀翻之势。
潘宸摀住两耳,墨郢羲脸色一变,段文槐惬意看着,毫无被这变故影响,段家武人更别说,整整齐齐站在门口,呆若木鸡。
刺耳的笑音愈加钻耳刺脑,形同拿着细小的针头不断刺入拔出,重复不怠倦。小儿尖锐的嗓音似要贯穿人心,震颤跳动,一声声打在心口,仿佛正打算伸出利爪要将他撕裂。
低哑的嘶鸣如带来不吉的寒鸦,睁着血红的眼睛居高临下,嘎嘎哑音报着丧意。
头晕眼花一涌溢出,潘宸原想站起,双腿却不听使唤的直打颤,又跌回地上。他本能的往外伸手,却穿不过地上红圈之处,一想超出去,手就似像碰到透明的网,感觉就似触电一般,火花喷溅,指尖麻木。墨郢羲未料到具会发生这种事,皱着眉,强忍着那股恶心感,伸手想触碰潘宸。刚伸到一半,遇到红艳所围成的圈,却似碰到电网般,滋啦滋啦的炸出了火花!
“这什么……东西……”潘宸咬着牙,想再度尝试,却一样是火花绚丽,将他的手弹了回来。
转头看去,段文槐如入定般轻闭着双眼,平稳气息。他周身萦绕着淡淡黑雾,仿佛正贪婪的夺取明亮,将朝阳侵蚀成朔暗。
潘宸跌坐于地,抓着胸口,似乎连呼吸都成了一件极为困难之事。忽然间,视线颠倒,模糊成团,头重重嗑在石制地面,却丝毫感受不到痛觉。
他深吸几口气后,终究抵不过梦魇的召唤,闭上了双眼。
最后一眼,他看到了。
仿佛透过紫纱,见着了埋藏在后的神色。
并非慌张,也非惊愕,只有担忧及痛心。
仿佛……有千百种情绪融在齿颊间,却一句也无法说出口,最后,只留下自责。
墨郢羲支着地勉强站起,跌跌撞撞就要往前走,无奈双腿抖的不成样,还没走两步就跪了地。一膝处在坚硬的石板上,冰冷的凉意顺着膝盖攀沿而上,仿佛蔓延到四肢,全然麻木。
若要说潘璟的心魔,大大小小撇出后,也就剩五年前那件而已。潘璟好不容易忘了,若是心魔搅局,他就要再次面对,那张冷艳,杜人于外的眼神,渐行渐远的距离。
方才他没多想,这么重要的事,他怎就忘记了?
潘璟天不怕地不怕,不难想像,唯一的缺陷,唯一的贞节点,就在他身上。
潘璟的心魔,一直都是他。
“晔宸……”墨郢羲双手撑地,眼前重影连连,潘宸躺在地上,胸口平稳起伏,就似熟睡般安稳。
墨郢羲低下头,以手掘地。
想触摸,指尖却半分力气也没有,想移动,双脚却使不上力,只能随着浓重的倦意,缓缓倒向一旁。
斗笠滚落,紫纱覆在石板上,沾染上灰尘,好看的俊容暴露在暗中,眉宇间竟多了几分恐惧。
眼皮如沉重的布匹,一寸寸将所及之处剥夺,渐入黑水般的波涌中,无知无觉。
我不想再次见到,你那冷漠而视的目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