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嚷齐声，共彻天际，潘宸后头涌随群众，他压根连逃跑都无法肖想。
段文槐在前悠然自得，举步轻盈，轻摇着折扇，气宇轩昂之貌，相较潘宸，毫无紧张一说。
见百姓武人毫不避讳的眼神，潘宸暗道不妙。光是气势便被比了下去，那怎了得？
于是，他清清嗓子，佯作寡世清芳，眉梢间微拢，唇角轻抿，神色转眼更是冷艳锋利。朝后一瞥，原想耀武扬威一番，却没料想到，几个离他较近的武人根本不买帐，立即凶神恶煞的瞪了过来，提起武器，劈头就道：“看什么看？”
“……”
潘宸悻悻转头，其实他也没有很想看，只是装个样子。
什么妖艳魅艳蛊惑众生，都是假象。
话说回来，在他人眼里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完全感受不到他人为自己神魂颠倒啊！
穿过道道门槛，走过无数廊道，就连一些方向感颇佳的武人都觉头晕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更别提潘宸了，他就连方才走了什么路，一概不知晓。
不一会，领路之人在木制红门前停了下来，潘宸轻“啧”一声，抬在半空的手缓缓垂落，原想叫出系统威胁一番，看来是无果了。段文槐阖起折扇，指尖轻触门边，轻力一推，霎时，金光四射，闪的人张不开眼。伴随着阵阵惊呼，潘宸眯起眼睛，在光束渲染下，翠绿忽闪，似是几束竿子捆在一起，又似清晰分明直立于地。
待光芒消退，眼前之景不仅仅是令人感慨，而是震惊。翠油油的竹林纳入视野，竹叶之间光束洒落，映照出块块斑驳之地。地势高低起伏，土壤上布满枯萎黄竹，其中还有几颗小竹筍参在其中，甚是静谧。
万万没想到，段家府邸竟有如此小天地，分明一齐住在这城大半辈子，竟毫无察觉。百姓们张大了口，瞪大双眼，半句话都说不出，显然是被这景象吓呆了。相较之下，武人本是随波逐流，早已在各地漂泊习惯，自然不会大惊小怪，只是淡淡看了眼，在心中赞叹：“好地。”
段文槐轻声一笑，待大伙惊讶够了，温声道：“此为段家日积月累所种下的竹林，代代相传。此地也可说是段家的宝物，毕竟竹生而易难，祖辈苦尽心思，才终得成果。”
不意外，当段文槐说出“苦尽心思，终得成果”，咬字间隐含着不堪察觉的杀意。潘宸冷笑，上前环视一圈，道：“此地多广？”
段文槐走到他身旁，道：“几余平方里，不算太大。”
潘宸揪紧胸口，都快呕血了，这还不大？
段文槐转头，戏谑道：“怎么见小书生脸色如此难看？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
潘宸淡定挺身，道：“无事。倒是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段文槐笑了笑，道：“段某可什么都没想。”
潘宸斜睨，目光寒凉，道：“你是什么意思？”
段文槐爽朗的笑音似嘲讽般刺入潘宸耳内，只见他瞬间拉近两人的距离，在耳边轻声道：“段某从不想主意，那是因为没必要。惹上我的人，全都死了！”
对段文槐冷言声行，潘宸感到寒颤。这岂止是疯了，若说他暴戾恣睢，嗜血成习，潘宸都不会觉得奇怪。
他的乌鸦嘴，倒是很快就实现了。
段文槐语气陡然一变，道：“如果不加点筹码，岂非太无趣了？不如……把这些人的命也赌上，如何？”
潘宸见他直视着前方惊叹不已的百姓们，看似柔和的神情，却是尽数被黑暗所占据。似要将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看着他们求饶哀嚎的神情，在一举将人推下深渊，而乐此不疲。
潘宸在懂不过这种眼神。
因为那个男人，也露出过相同的眼神。
面上一副和蔼可亲之貌，事实上，下手时却比任何人来的残忍。没血没泪，不顾眼下之人的哀求，笑着将人推进无尽黑暗，永不得翻身。
甚至连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只是单纯享受着剥夺生命的快感。
就似披着羊皮的狼。
潘宸喉头轻颤，紫晶双眸闪现红亮，双拳紧握微微颤抖，自内而外散出不可高攀之态。四周空气瞬时降了数度，五官灵敏的武人皆为一震，从内心蓬发出恐惧，背部冷汗涔涔，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小书生，杀意全泄露出来啰。放心，如果你赢了，段某自当不会为难。”段文槐莞尔，轻声道：“可要是小书生输给我，那这些人的性命，段某就不能保证十成十了。”
潘宸狠狠瞪去，声色是前所未有的寒冷：“你到底图什么？”
段文槐道：“哈哈哈，小书生居然问我图什么？那我回答你，我什么都不图。不过只是觉得，人生太过平凡无奇，少了点趣味。”
“而且，顺道清理一些没用的废物，不也是大功一件？你说呢？”
段文槐目光烁烁，隐藏在伪装下的汹涌暗潮似在喷发，铺天盖地将理智卷袭而去，留下一头疯狂的野兽，双目通红，露出满是毒液的尖牙，准备将人吞食殆尽。
潘宸沉声道：“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疯子。”
段文槐闻言敛了笑意，道：“段某还特别准备了份小礼物，打算送给小书生。”
潘辰警戒道：“你又想做什么？”
段文槐道：“待会就知道了。”
他迈步走到竹林前，一袭青衣宛若融在其中，风飘而过，随之翻飞，后头竹叶沙沙响，带出一抹幽静之色，潘宸紧盯其人，丝毫不敢大意。段文槐道：“很高兴各位来观此盛宴，想必不少人是怀着看戏之心而来的吧？
众数人少不了露出惊愕，他们确实这么想，但也未料他会如此道明。段文槐道：“段某也不想辜负大家的热情。既然如此，那段某便想运用一次官府特权。”
是的，铭罟还有一项不为人道的规定，官大之者，便可自行订立“规则”。如同官员级别般，官位愈高，订的规则愈多。像段家，也就是个地方官，只能订立一个权位。
群众闻言顿时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一查。段文槐恍若置身事外，道：“规则便是——全体皆参。不知大伙们，可否赏段某一个脸？”
多数人先是一愣，随即面露惊恐，转身就往门口奔去。紧接着，一个，两个，越来越多人反应过来，皆是争先恐后往门的方向涌去。脚步凌乱，推挤叫嚷，猝然间，门扉“砰”的一声，重重闭起生路。众人脚下一凝，转而打算往竹林深处跑，段家武人却不知何时，早已将路堵个七七八八。他们被迫步步后退，最终如笼中之鸟般，全被围在了一个圈里。
段文槐举步而过，依然是那副悠然自得之貌，只是蒙上了浓重的肃杀之息，方才的温和犹如假象般，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停在潘宸旁，道：“你看，这景象多美好？犹如槛猿笼鸟，挣扎着却找不到出路，真是可怜。”
潘宸怒不可遏，望着百姓们被当做杂草般随意践踏，苦苦哀求还被段家武人毫不留情的打了巴掌，武人挺身而出却因实力不够，不到几下就被打趴了。他们仿佛是没有感情的木偶，惨忍至极。潘宸咬牙切齿：“伪君子。”
段文槐仰头大笑，道：“不过，也不止这些。”
一弹指，就见不远处闪出黑影。全身被黑色包裹的结结实实，连缝隙都没有。而他手上抱着的，正是昭辞！
昭辞双手扶在黑衣人臂上，恰巧见着潘宸就在不远之处，眼泪哗啦啦便掉了出来，哽噎道：“哥……哥哥……”
潘宸本就无法隐忍，一见昭辞，便再也抑制不住怒气，扯住段文槐前襟，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段文槐任由他拽着，笑着回道：“并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你想做什么，决定权可都在你手上。”
潘宸见他乐在其中的样子，一把甩开，骂道：“混账。”
段文槐恍若未闻，整理完凌乱的前领，负手而立，命令道：“带走。”
哀号遍野，百姓泪流满面，武人面色铁青。谁都明白参加铭罟意味为何，而谁都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段家武人不顾他们求饶之声，掷起剑刃，逼迫他们向前走。
潘宸跟在身后，步伐极慢，众人绝望呐喊对段文槐来说，仿似在听动人心弦的曼妙之音般，还哼上了小曲儿。
虽然此刻深陷进退两难中，但奇怪的是，潘宸没了先前的焦躁，反而异常平静，面对重重危机，更是临危不乱。
踏过枝桠绿荫，脚下踩着枯叶簌簌，重重倒影映于地面，行在上头的人却是铁灰着脸，一语不发，仿似浩浩荡荡的奔丧队伍。
穿越繁盛叶林，来到一块黄尘镂空之地。场上尘土纷飞，匹匹骏马嘶嚎，精壮的四蹄踏起尘埃，乌黑之瞳精明发亮，皆是喂养的精良马儿。
显然，此地便是铭罟中所谓的“百步穿杨”了。
竹林之中，个个距离遥远，靶面窄小，肉眼难观，如不是利鹰之眼，恐怕连瞄准都是奢望。
“此地便是铭罟第一项比试之处，想必你们也清楚，段某便不多做解释了。”语毕，他朝后头的武人道：“来人！备马备箭！”
段家武人很快便牵来了几匹良驹，段文槐熟门熟路走向红鬃烈马，抓着辔头一翻而上，接过递来的弓与箭，笑眯眯对潘宸道：“小书生，你可看好了。”
抽鞭一挥，良驹长嘶一声，抬蹄朝前狂奔而去，犹如疾驰而出的利箭，风从身侧呼啸而过，几乎连脚印都没留下，速度飞快。架着良驹奔到射猎范围内，段文槐从马背站起，取箭拉弓，缓闭只眼，在百余米之距下，扬起笑容。
利箭犹如闪电一般直窜而去，划破空气，直奔靶心。正中心准确被开了个洞，而箭矢，则深深插进后头的土堆之中。
片刻，百米之外的标靶从中龟裂，刹那成了碎片！
百姓武人连同潘宸，皆看傻了眼，心中哀号咆哮纷涌而至，说的都是同一句话：“这箭法还比个屁啊！直接碾压众人好吗？”
段文槐架着马轻快奔回，在众人前稳稳跳下，道：“差不多是这样。接下来，每人都会领到一匹马和弓与箭，规则很简单，十靶里头中五靶就算过。至于小书生，你我两人最后比，没意见吧？”
潘宸嘴角一抽，当场想跑路！
先前冷静什么的都是浮云！鬼才比得过！！！
段文槐别有深意道：“但是，如果五发皆未中，那么……”他勾勾手，一直跟随在侧的黑衣人立即上前。他抱着昭辞，以空手抽出长鞭，狠狠往地上一甩，顷刻，枯黄枝叶四分五裂，成了渣滓。百姓的脸色更白了些，武人们的脸色阴沉，皆好看不到哪去。段文槐笑容可掬，道：“事实就是如此，劳烦各位配合。”
他刚转身，一名妇人似再也无法隐忍，抱着孩子就往前冲。她穿过人群跑到前方，却被段家武人拦了下来。妇人就地跪下，把孩子护在怀中，哭喊道：“请您行行好，放我们母子俩一马吧！”
段文槐闻言转头，挑眉道：“为何？”
那妇女未料到段文槐反问自己，先是一愣，赶忙道：“我们就是一介妇孺，根本不懂刀法剑术，所以射箭什么的实在是……”
段文槐踱步到她身前，弯身挑起她的下颔，打趣道：“既然明白要求饶，那妳何必跑来凑热闹？”
妇女被他的眼神吓得颤抖不止，张口闭口，硬是没把话说出来。怀中的孩子更是瑟瑟发抖，惊惧的望着那张满是笑容却毫无善意的面孔。段文槐伸出一指，轻划过那经岁月啃食的肌肤，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手离身离，他挺直腰杆，朝旁吩咐道：“把这两人拖出去，杀了。”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群人哄然，妇人闻言更是泪声俱下，哭着向两侧架着她的武人求饶。尔后见求饶不管用，妇女心中更是惧怕，一边喊着“孩子”一边手脚并用胡乱挣扎，可惜到最后也没挣脱。
双膝跪地，双臂被反压在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一剑砍下了头颅，顿时哭号不止。她怒吼一声，似要将所有怨毒愤恨一并吼出，双目擒泪，恶狠狠瞪向段文槐。
怨念，执意，随着刀斩而下，尸首分离。妇人的头颅滚落于地，那参杂双怨恨的双眼依然盯着段文槐，不肯移开。
段文槐见状冷笑了声，一挥手，两个武人上前，一人将尸首拖到焚炉，一人将地面打扫干净。沙粒飞过，将一切埋没尘土之中。
众人见到这一幕，哪敢再多言，大气不敢喘，乖乖排好队，一人一匹马，一人一把弓。武人们本就不担心，早已习惯骑马射箭的生活，这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但百姓们可就不同了，握着弓箭微微发抖，有些人甚至还让马给跑了，有些被马蹄踢到脸，脸上肿了一大圈，场面混乱无比，杂乱无章。
而潘宸呆了好一会，都还未回神。
杀了？
不过就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不过就是个垂髻小童，他就这么杀了？
潘宸双拳紧握，指甲掐进皮肉，甚至嵌进血肉里头。冰风雪暴卷起碎晶，在潘宸眸中肆虐成形，眼角旁浮现暗红印记忽闪忽烁，似要把理智化为乌有。脚边黄叶染上凉意，上头竟结了一层霜！
杀了他。
潘宸理智被杀意吞噬，眼瞳尽数被殷红占据，样貌犹如修罗里的恶鬼，骇人无比。此时，一个大掌轻触上他的肩头，安慰似的轻拍了两下，热度透过衣物传到皮肤，竟像烧起来一般灼热。
潘宸心惊，直觉甩开肩上之物，扭头看去。他后头哪有什么人，空旷的不能在空，仿佛方才的触感都是错觉一般。
但也因此，使他心中的恶意逐渐缓下，瞳色逐渐归于平淡，变回原先的晶莹替透。潘宸皱眉，正想往那探究几步，又闻段文槐虚情假意道：“小书生，在那做甚？快过来。”
一闻此声，方才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反而愈发鲜明。潘宸头痛欲裂，捋了捋眉心。
竹叶轻晃，一人身居叶影之间，脚踏竹枝，望着还留有热度的掌心，缓缓握紧。
抬眼望去，见段文槐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他嘴角微沉，目光冰冷，眉间难得的出现纹痕。
看着潘宸逐渐远去的背影，男子由上跃下，随后轻步一踏，混进了群人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