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魂不守舍的那段日子里,经常在一起的我们五个(很巧)男生开始喝酒,游泳,打篮球。我们又成了拜把兄弟。伟民最小,我排行老四。老大刘贵民,有严重的口吃,但为人极为好爽。老二程茂林,家是成吉思汗的。天效是老四,祖上是大地主。茂林住宿,这样我们有时候就去他的宿舍玩耍。
高三那年的五月的一天,我惶惶不可终日。毕竟那时候已经知道了自己考大学无望。而爱情,好像也不甚明了。那天上午,我又开始逃课。去了茂林的宿舍。宿舍里有个男人站在窗台前看着外面吸烟并且递给我一根。他问了我的名字。我坦然地告诉了他。
于是,我们俩个都站在窗台前吸烟,看着窗外。我不清楚自己哪里来的敏感。我好像感觉这个人身上的杀气。放学了,学生们陆续走出来,说说笑笑地。我紧盯着玲的身影。她从教学楼里拐出来,跟着几个女同学一起向外走。我想知道会不会有人送她,是哪个男生在送她。结果让我很失望,我并没有发现我假想中的情敌(其实她并没有答应过我确定恋爱关系)。
那个男人后来先走了。没有与我说一句话。
第二日放学,我在校园里不肯走。教学楼前面有一个花坛,我和天效打过篮球后不知道再做点什么。他与我一样不想回家。我们就在花坛的水泥台上用粉笔画上小棋盘,一个人画圆,一个人画叉,下起了五子棋。下了两盘我都输了。我们想去游戏厅打游戏。可是口袋里没有钱。就想等遇见哪位熟人借个三块五块地去玩“魂斗罗”。后来实在没有人可借。天效说他得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但是,我发现,每个从教学楼里出来的人看我都是怪怪的。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即将发生一件可怕的事儿,而只有我不知道。他们每个人走过,都向我投来奇怪的一瞥。那意思是,这个傻瓜怎么还不走。后来,分到文科班的同学杨宏伟走出来。他的个子高高大大的,身材魁梧。在一中打架是把好手。除了社会上的,无人敢惹他。他站在台阶上看着我说:“晓峰,你快回家吧!”
“我再待一会儿。”我那时真的不想回家。
他叹了口气,背着书包走了。
他刚走十几分钟,我也实在是无聊得很,也决定回家。我一转身,从补习班平房里走出来三个补习生。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好像他们就是来找我的。我得等他们。那种感觉特别有意思。有一次我去动物园看爬行动物展。一个玻璃柜子里装着一条蛇和一只小白鼠。蛇一动不动,小白鼠却浑身发抖,但也一动不动。脚仿佛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般。或者就等着死亡来临。
那三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小个子搂住我说:“你是三年七班的吴晓峰?”
我说:“是!”
那个人一个脚绊儿把我放倒。
我毕竟是经常活跃在篮球场上的健将。我迅速地趴起来,猛地一拳打在那个人的头上。那个人一趔趄。这时候我就感觉到后面有一个尖尖的东西顶在腰上,浑身绷紧的肌肉立即妥协了。
于是,我再一次被放倒。
其中一个人说:“兄弟,给你提个醒,你得罪人了!”
在我还没有争辩我得罪谁了的时候,他们用脚踢我。我下意识想到别人传授的经验。身体缩成一团,双手护着头,仍由他们踢打。
暴行也就持续了两分钟的样子。他们走了。我居然能爬起来。惊恐之后,我迅速地判断了下自己的伤势,好像没有想像中的严重。我看着他们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真的想冲上去与他们来一场殊死搏斗。可是,后腰那被刺痛的凉嗖嗖的感觉还在。我含着眼泪看着他们走进补习班的丁字房。
我终于明白了,我得罪谁了。
家里人并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谁也没有告诉。第二天我逃课了。我回到河西(高三时我们搬到了林校院内的楼房),找到儿时的朋友。我突然发现,那时很威武的他们,突然变得很卑微。童玉宝在放牛,傻全子在农场种地,小小的在卖水果。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给我报仇。我之所以没有找我那四位兄弟,是因为马上就要高考了,不想添麻烦。并且我也深信,他们不是打架的人。我们不会占得上风的。
第三天,我做好了我的思想工作,那就是我一定要把玲追到手,因为我的确爱她,我不能没有她。我回到班级继续上课,好心的同学说某某在班级里来找你,说是给你道歉。我点点了头,示意我知道了。同时我也清楚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了。那个男人的杀气仿佛还停留在记忆里。
然后,我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继续追求着玲。
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回到故乡。我们去打台球。在台球馆里,我看见了那个在茂林宿舍里看到的男人。后期我也知道了就是他。他们在打球,我们也在打。那时候我已经变得高大了。一直锻炼的我,有着强健的体魄。我想与他打个招呼,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了。但他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打过台球我们去喝酒,喝了好多好多。之后又去烧烤店到半夜。我一个人晃当着骑车回家。
我记得是下了小雨,我无意躲雨。后面有个人在喊我:吴晓峰你站住!我停下车,一只脚站在地上,借着路灯光看谁在喊我。我看清了,正是那个男人。他喝得醉醺醺的,指着我的鼻子好像在决定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他喝多了。我也不想再发生任何冲突,虽然这是个我复仇的绝佳时机。但我放弃了。那一刻,我发现他比我还可怜。他不再英俊,不再年轻而富有朝气,不再有那种让人几米之外就能感觉得到的杀气。我能够感觉到他混得并不好(只是我的推测,也许其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但是我也发现,其实他爱玲比我要深得多,比我付出得也要多。
于是,我原谅他了。
但是,我却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如果没有我,他的世界会很好吗?我相信依旧不会。我终于明白,其实人与人之间是有阶层的关系的。他没有考入一中,就已经宣判了他不可能考入大学。而玲是考入了二中(市里重点,在海拉尔)没有去。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更为难过的是那次回来聚会,我的班主任老师问我:玲玲现在怎么样?我说,我们也失去联系了。我的女班主任,那位老太太,对玲一直很好的。那天我去送她回家。她好像总想问我点什么问题。终究没有说出口。
而后来,好友告诉我,那个男人,打我的那个男人,是我们班主任唯一的儿子。而伤害他的那个人是我。同时我也在想,如果没有我的参与,他一定会幸福吗?他能给她幸福吗?当幸福变得虚无缥缈的时候,爱情又能坚持多久呢。
初恋这个东西是很微妙的。有的当事人真是轰轰烈烈,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爱着某个女人。而有的,则是默默地关注着他心仪的对象。女方也会因为矜持,或者是等待男方的表白而错过。
离开故乡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一个同样是北方来的同行,我们在一次培训会议上交流得很好。后来在微信总聊天。她知道我平时写一些东西,在当地的报纸和纸质杂志上有些收获。她说她要给我讲一个故事。
这个女孩子个子很高,腿长得像仙鹤。或许是因为想突出这方面的优点,她总是喜欢穿瘦瘦的裤子。裤子本没有太多的样式,无非是两条筒状的结构,但接触的几次时间里,穿过好多种裤子,没有看到过她穿裙子的样子。要知道在那个地方,无论是夏季还是冬季,穿裙子的女性还是随处可见的。或许,在公开场合出现的时候,她才选择穿裤子吧。
讲故事的那天也是一次培训后,她特意邀请我(已经知道我离异)。在一个咖啡馆里,我们泡时间。她说,我给你提供一个素材,一个关于初恋的素材。这个话题当时很突兀。因为我觉得好像彼此还没达到谈情说爱的程度。但我,是个不拒绝任何话题的男人。
她说一个女孩子小的时候住在城市的郊区。邻家男孩长她一岁,却是同班。俩人一起上学,又一起放学。像哥哥与妹妹一样。一直到高中,男孩子总是呵护她,关照她。女孩子到了高中,稍有点姿色的都是有追求者的。那个年代,现在想来,如果给它一个特定的具有代表性的称号的话,我宁肯叫它“荷尔蒙时代”,而不是那些用数字来概括的年代。
多年后我读过苏童的小说《刺青时代》,少年的残暴,对权力和欲望的懵懂的追求,让我忽然想起我的那个年代。我同样经历着那些故事,只不过我是个旁观者。然而,我想,暴力的源头仍旧脱离不开男性荷尔蒙的突然爆发。那种震撼的快感让男孩子兴奋、恐惧、茫然又冲动。在无法排解的情况下他们像动物一样追求着异性,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自然而然,女孩子被追求着,纠缠着。像所有的故事一样,邻家男孩出现了。他挺身而出,击败了所有的追求者。也因此而被学校开除,回家务农。女孩子则顺利地考上一所中专。毕业后的女孩子先是在政府部门打工。女孩子的父亲病重。女孩子出于某种目的就嫁出去了。我问她:可否有真的爱情在里面?她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他也是天天在调频里天天点歌给我的。
我一下子明白,说者无非是在讲自己的故事。
她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干脆说:“你知道我说的,是我亲身经历的吧?这点感觉还是应该有的。作家吗?是吧!”
在确信我清楚故事的主人公之后,她说:“那我就直接说了。”
我点点头。
她说:“婚礼是我们那里最风光的!怎么说呢,我知道了他是为了我而被学校开除的,心里一直愧疚着。其实也想一直等着她来找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有开口,反而越来越疏远,在我上学之后。不过,家里的地需要翻了,要除草了,他总是跑来帮着我的父母干活,与我父母的关系倒是很好的,我爸爸妈妈也相中他,谁知道爸爸突然重病,家里真的需要钱和为了让爸爸看到我出嫁才答应了人家托的媒,男方家庭很好的。”她叹了口气。
我知道后面还有故事,无意打断她。
她说:“婚礼那天他去了!我穿着婚纱,一直在找他,后来我看见他了,就在最远的角落里看着我。我哭了!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掉眼泪。都以为新娘子掉眼泪是因为要离开家了,想父母了,可是谁知道新娘子当时为什么掉眼泪呢?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刻,我多想我身边的是他!就这样,我们错过了,结婚第一年就怀了孩子。你不知道,那急迫的劲头,真是让人无法应付啊,睡着睡着醒了,还要那样折腾一回,想不怀孕都不可能!”
我笑了笑,对于她准确的描述给予了肯定。那个时候就像蓄水池里蓄满了水,好不容易找到发泄的地方,当然是势不可挡!
她接着说:“父亲还是故去了,葬礼前前后后,都有他默默干活的身影,我挺着大肚子,每次看他一眼,心里的愧疚就会增加一分。那之后,孩子出生,我把母亲接到家里帮着照看。孩子稍大一点,我参加同学聚会,他没有来。”
说到这儿,她扭头看向窗外,随手抓起纸巾,无声地抽泣着。
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来,也不知道是对我说还是对自己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搅动咖啡,发出丁丁的响声。
“唉,听说他出了车祸,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他买了一辆三轮车给人家拉货,没白天没黑夜地跑活儿。他家里那时候已经很有起色了,妹妹也嫁出去了,不需要他那样干的。他就说他一定要挣到大钱,一定要出人头地。结果那天晚上,他实在太累了,没看清路上还停着一辆大卡车,直接就撞上去了,说看现场的警察说,这是连速都没减。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没了。”说到这儿,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想劝劝她,但又觉得不大好,还是让她发泄出来。就在那些低声细语的人们中间,我们俩个像一对傻子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从悲痛的情绪中走出来。
“后来,我去过她家,阿姨已经痴呆了,不认人了。孩子十岁后我找到他妹妹,说是去看看她哥哥的坟墓,我买了花,放在他的坟头。好多年我都坚持在他的忌日去他的墓碑前送上一束花。我不清楚我是怎么了,一到那些节日的前几天,总会梦见他。他的样子,傻呵呵地笑着,无论我要干什么他都能抢先一步。他骑自行车驮我去上学,我坐在他28车后座上。他在28车上按了一个转铃。你知道什么是转铃吧?”她停顿了一下问我。
我点头,想起我的经历。
“那铃声真好听。他在门口,按铃,叮灵灵地响,人的心都要给化了。我就背着书包跑出来,推开大门,他一只脚踩着脚蹬子,另一只脚踩着门口的大石头,看见我出来,头一扬,我就乖乖地坐在他的后座上,他一使劲子,车子就骑起来。他为了吓唬我,一会儿骑得很快,我知道他吓我,我就闭上眼睛,死死地搂着他的腰,说再快点,再快点,人感觉在空中飘一样。”
说到这个时候,她整个人都进入到回忆的状态里。眼睛微闭着,眼睛好像看到一个美好的场景一般,嘴角微微地上扬。整个人发生着奇妙的变化。那种颓废,对一切事物都有看开的无所谓的表情忽然间不见了,像一个高中生,一个对未来充满了期待的高中生。
忽地,不知道谁咳嗽了一声。我回头去找,再转过头一看,她的样子又变了回来。说不出的哀怨。
她说:“你不知道女人,心里装着一个男人的时候,什么都发挥不好。后来孩子当兵了,俩个人在一起生活,总是别别扭扭的,好像哪里不对劲儿,就像屋里多出个物件,无论是放哪儿都觉得不舒服。扔了吧,又舍不得,后来姐妹说来这边吧,我就过来了。”
我问:“婚离了?”
她说:“也没有,寒暑假会回去一次,他那边估计也有人了,我能感觉到,我也无所谓。他不缺钱,也不差我这点工资,我想做什么他也不阻拦,各忙各的,互相不打扰,也挺好的。老了后就是伴儿了,什么也就不在乎了。”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婚姻。但这些年里,这样的婚姻见得也比较多。正如我那段日子,生活就如此。吃饭,看书,睡觉,躺在床上,一人捧着一个手机,交流的内容仅限于家庭的琐碎。无非是卫生间的灯泡又有一个不亮了,坐便器不通畅了,是不是轮到某个人拖地了,早餐还要不要吃这些问题。三个人形成一个三角关系,女儿是顶角,我们是底角,只是我们之间的那条线或隐或现而已。
之后我们陷入了沉默。各自低着头摆弄着手机。现在都不记得是怎么互相道别的。如果不是她来了电话,我真不知道怎样再找到一个不让彼此沉重的话题。
我们在咖啡馆的门口告别。
她背着包匆匆离去。背影在苏州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只看得见那两条出色的腿,像一只仙鹤孤独地前行着。
有时候我会想起她的那句话:好像屋里多出个物件,放在哪里都不舒服!到底什么样的物件放在屋里才不舒服呢?到底是东西不是自己的,还是自己没有真正地成为屋里的一员呢?或者是心里有某种“物件”,放哪儿都不舒服呢?女人或许与男人不同吧。
男人有时候会选择性地忘记。因为平日里写一些小文章,结实了一些同道中人,闲暇时间少不了聚一聚。文人相聚,所谈话题无非是那些事儿。现在有些事都避而不谈,所以谈一些风花雪月的事儿。比如女人。文人谈女人,又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实际上说到底无非是本性而已。所谓,食色性也。其中一个爱好者尤其爱谈女性。我们有三个人都不是本地人,写作成绩也乏善可陈,只不过喜欢读书。他们二位并非同行,不像我顾忌那么多。
我一离婚,这里自然成了聚点。周六、周日,俩人拎着一些吃食就来了,发了稿费的就拿着大螃蟹,没稿费,弄点卤肉、香肠的,知道我从北方来。三个人谈女人,免不了自夸一番。
邢男是善于谈女人的男人。他说他是为女人活着的。说起那些事情无论是添油加醋,还是情况属实,都被他说得情真意切的。李健只跟一个女人好。每次说都是同一个人,但事儿却不是一样的。有时候感觉把好些人的事儿安排在一个人身上。都是写文字的,所以无法判断真假。他们(或者是我)都有移花接木的本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永远让人摸不清,搞不透。
邢男有次与李健为了女人的事情来争论起来。无非是邢男这些年里,从45到25的,从村姑到白领,从波霸到飞机场,什么卧室到情趣房……那天都喝多了一些。李健当时一拍桌子,说:“邢男你也太能吹了,你今个儿说实话,你到底跟几个女人睡过?
邢男一愣,看出李健是认真的。李健诺诺地说:其实我真的假的不过才五个!李健又一拍桌子:吹,我他妈的才七个!
那位给我提供素材的女子最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再也没有联系上。微信把我拉黑,手机拒绝接听。犹如人间蒸发。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该学校的同行,给予的答人还正常地下班工作。我想,她与我的存在,也许就是因为她想倾诉,倾诉那一段往事。在那之后,有段日子里,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她手捧着一束鲜花,戴着一幅墨镜站在一片墓地间的某一处,头发被风吹乱,树叶漫天飞舞,裙角飞扬。
我终于明白,裙子,也许不是穿给我们看的。那一刻,我明白,她为什么要逃离。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我的主动联系会被无情地拒绝。
人与人其实就是一根奇特的纽带在牵着。纽带断了,关系也就断了。至于纽带是什么?或许是一顿晚宴,一次回眸,一次风雨中躺在同一个屋檐下,或者,仅仅是想找一个倾诉。别的想法,想都不要想。
她的爱情,或许在知晓邻家男孩儿离世后的那一刻,就追随着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