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岭,一个普通的东北小山村,四面群山环抱,一条小河从南面山脚下蜿蜒而过,横贯在村民出入大山的必经之路上。为了出行方便,村民们就在小河上用几根原木搭了座简陋的木桥,几十年风雨飘摇,物是人非,这座桥却依然横在那里没有变。
村里的人都没什么文化,一辈子和大山打交道,不需要仁义礼智,也不需要道德廉耻,喜怒由心,爱恨也由心,本性使然,根本就不需要圣人教化。他们很少有人识字,就连过年时门上贴的春联都没人能写,要几家凑钱派人到几十里外的镇上请人代笔,山高路远,钱少了跑一趟还不够费鞋的。
这些人的生活内容很简单,遵循着农民最简单的生活逻辑——天亮了穿衣干活,天黑了脱衣睡觉,生活的原动力就是吃饭睡觉和搞女人,世世代代在大山脚下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原始而自然的生活。
他们生性淳朴善良,很少有心机,大多都是直肠子,常会为了一两句口角就大打出手,不打服一个不算完。但过不了一两天,这两个人又会因为什么事坐到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谁也不提过去的事儿,相逢一笑泯恩仇。婆姨们带着孩子,围着男人的酒桌坐一起,家长里短,说三道四,看上去亲热的就像一家人。
东北庄稼只种一季,半年农忙,半年农闲。闲得时候久了就容易生事,这些半蒙昧半开化的人闲在一起,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需求,男男女女间的流言蜚语,就像随风的飘絮迷乱人的双眼,看不清也道不明,躲又躲不及。
村里女人中意的好男人,首先就是强壮,孔武有力,还稍微带点蛮横不讲理的劲头,在村子里可以很好的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其次才看这个男人的谈吐和相貌。至于对婚姻和家庭的忠诚,村里的女人连想都没想过,因为她们根本就不知道世上还有爱情这么个东西。男女间的事儿,如果没有了爱情,那剩下就只有动物本能的冲动。
动物的本能,除了交配,应该就是狩猎。村里的男人最大的副业就是上山打猎,狩猎技能的优劣直接影响他们在村里女人心中的地位,这也极大地刺激了狩猎技巧的发展。身体瘦弱的用智慧,下套子,挖陷阱,躲在阴暗处守候;身体强壮的靠体力,背着弓箭,拿着扎枪漫山遍野的奔跑。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让他们盯上,就很少能摆脱下锅炖熟的命运。
金沙岭的山不高,没有挺拔险峻的山势,可林子很深很密。满清历代帝王为了保护长白山龙脉,不让人打扰他们祖先的发源地,封山二百多年,让这里的山山水水远离人类文明的骚扰,自然发展,不知不觉中孕育出无数惊喜。村里的人靠山吃山,吃的穿的用的都从山上来。想吃荤有獐狍野鹿山鸡野兔,想吃素有蘑菇木耳蕨菜金针,野泉里还有数不尽的像花丽羔子、细鳞、板撑子这样肉质紧实细腻的冷水鱼。村民们的物质生活虽然匮乏,但只要人勤快,餐桌上的食物还是很丰富的。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惬意,就像是世外桃源,那你可就错了。生活从来都是个妙龄的妒妇,热情与恶毒并存,你如果看到的只是她热情的一面,就永远会觉得是她的男人深深辜负了她。
就说上山打猎,老虎跟着野猪群走,豹子跟着鹿群走,那是它们的移动粮仓,随走随吃。猎人上山打猎,最常捕捉的也是这两种动物,有时不经意间就会惊动跟在它们后边的猛兽,一旦遇上了就非死即残,能侥幸活着回来的就要上香感谢山神爷保佑了。就更别提遇上熊瞎子,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它就扑过来一巴掌呼死你。曾听人说起过熊瞎子不吃死肉,遇到了躺地上装死能逃过一劫,那都是瞎扯淡。
黑瞎子眼神确实不济,高度近视,要不咋叫瞎子呢,可它的耳朵鼻子比狗还灵。你躺在地上装死除非不呼吸,还要停住心跳,要不甭想瞒过他。我听有经验的猎人说,熊瞎子看着笨,其实聪明的不得了。看人倒在地上,不管死活,先一屁股坐你身上,死了的再让你死一次,没死的这下就真的夯死了。而且它的舌头上有倒刺,像个锋利的锉刀,舔谁都剌走一块肉。要是真舔人脸上,那半边脸就要不得了,变得血肉模糊,养好了也是个疤拉脸,支离扭曲的形如恶鬼,谁见了都是心惊肉跳。
过去在东北农村,时常能见到上山打猎让熊瞎子把脸舔没的人,脸上的肉都是粉红色的,疙疙瘩瘩的肉芽凹凸不平,还没有脸皮,冬天稍冷点就不敢出门,让风吹脸上比刀割还疼;如果嘴唇让熊瞎子舔没了,那更是难看的一比,满嘴牙齿七扭八歪地排列,都争先恐后向外呲出来,平时闭上嘴不是是撒风漏气,就是淌哈喇子,那个磕瘆劲儿生不如死。
除了这些,山上蛇多狼也多。蛇好对付,只要拿根棍上山,勤拨愣草窠子打草惊蛇,再大再凶的蛇只要按住脖子,它就乖乖的束手就范。东北毒蛇只有一种,那就是“土球子”,长得灰不溜秋的脾气还暴躁,你要惹恼了它,有时会昂起头追人追出去十多米远。有人说,东北山上还有另外一种叫“野鸡脖子”的毒蛇,长得花花绿绿的五彩斑斓,煞是好看。按照常理,毒蛇的颜色和毒性成正比,颜色越鲜艳越可怕,可这野鸡脖子偏偏就是那个滥竽充数的混子,就像人高马大的太监,看着像个真男人,其实他少了代表男人最根本的东西。
现在东北狼绝迹了,过去老年间东北狼群肆虐的时候,山上没有猛兽是它们的对手。它们神出鬼没地出入密林间,阴险狡猾,纪律严明,尾随着猎物有计划的呈散兵阵型分散,不断骚扰猎物消耗体力,耐心地等待时机偷袭。都说老虎是百兽之王,可遇上狼群,它也是恶虎难敌群狼,只有落荒而逃的份。有很多猎人进山打猎迷了路,遇上饥肠辘辘的狼群,它们像幽灵般尾随猎人,直到把猎人熬得精疲力尽,才一拥而上分而食之。狼群是猎人最终的噩梦。
村里的男人早就习惯了这种随时会失去生命的生活,村里的女人也早就习惯了随时会失去男人的生活。那个年代,生活环境恶劣,医疗条件又非常差,谁家死人是常有的事,都见怪不怪了。人对死亡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人类才有了宗教信仰,所有的宗教思想解决的都是生与死的问题,村民们也不例外。他们对这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选择消极的抵抗,出现了很多原始的自发的信仰,这种信仰还没上升到宗教的高度,但这种信仰能让他们在想到死亡的时候获得慰藉。
我爷爷就出生在这村里,在这里度过了他平凡的一生,经历了许多他那个年代很平常,但我们现在听起来却很诡异的事情。这些事情大多都荒诞不经,可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我从小就是在爷爷的怀里听这些半真半假的故事长大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小红帽,白雪公主,美人鱼,只听说过黄皮子坟,刺猬偷酒,狐狸炼丹,听这些故事长大的我同样也心理健康,没发现有什么不良影响。
听爷爷说,他出生的时候是个三伏天,天气热得像个大烤炉,烫得人浑身冒油,树上的叶子在烈日炙烤下打着卷,知了声嘶力竭的叫破了嗓子,躲在树荫里苟延残喘。这样的天气持续了大半个月,可到了爷爷出生的时候,天突然阴了,原本炽热的如同烧红的炉盖般的太阳,忽然间像浇了盆凉水,变得黯淡无光。天空中乌云密布,狂风骤起,豆大的雨点夹着密集的冰雹噼里啪啦的砸下来。
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简陋,女人生孩子就是躺在揭了席、卷了草的土炕上,上面铺一层路面上扫来的浮土,接生婆掰开产妇的两条大白腿从产道里生拉硬拽,把孩子硬生生拖到这个世界上来。有时遇到产妇难产,孩子怎么也生不下来,接生婆就瞪着眼把手伸进肚子里掏,很多人就这么被接生婆活活掏死了。现在听起来接生婆就是在杀人,可当时她们确确实实的是在救人。在那个年月,女人生孩子就是过生死关,所以东北老人经常说孩子要小生大养,也因此部分地区有让孕妇临产前还下地劳动的习惯,就是怕孩子在肚子里不动,养的太大生不出来。
太奶奶生爷爷的那天,太爷爷去隔壁村请接生婆,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夹雹子正好把他们俩拍在半路上。狂风裹挟着冰雹在眼前横冲直撞,路边地里长势正盛的烟叶子一打一个窟窿,高粱杆子一打一折腰,冰雹打在地上就像弹弓射出的弹丸,噗噗直冒烟。太爷爷顾不上心疼庄稼,忙把身上的褂子解下来遮住接生婆的头,自己捂着半边脑袋东张西望地想找个地方避雨。
农村的土路,不比城里的马路,一场急雨下来,路面就湿滑不堪,两只脚踩上去直崴泥。农村人吃惯了苦,不在乎天上的雨和雹子,只是脚下的路让接生婆走得十分狼狈。她是小脚,黑布裤褂打着绑腿,佝偻着腰,细脚伶仃,颤颤巍巍的扶着太爷爷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走。太爷爷有些急了,家里人都等着接生婆,可照她这个走路的速度,天擦黑能赶到家就是好事儿。他看着眼前的路向远方延伸,灰蒙蒙的一片天地,凌乱不堪,一切都在风雨中显得惊慌失措,心里就急得跟什么似的,百爪挠心。太爷爷也顾不了那么多,背起接生婆顶着风雨一路小跑,接生婆撑开太爷爷的褂子遮住两个人的头,终于在这场雨夹雹子快停的时候赶到了村头老榆树下。
这棵老榆树形如华盖,长得枝繁叶茂,不知道在这里长了多少年,附近的人对这棵树传得神乎其神。据说半夜里有人去院子里撒尿,远远的望到树上有两点绿光,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在树上向他窥视,吓得他尿了自己一裤子,连滚带爬的跑回屋子里。
这场雨下得虽然大,可老榆树浓密的枝叶把天遮得严严实实,树下的地还是很干爽。太爷爷把接生婆放下来喘口气,接过她手里的湿褂子拧干水捧起来擦把脸。这里已经离村口不远了,顺着家的方向隐隐能看到栅栏门,太爷爷想着喘匀了气,背上接生婆再加把劲儿跑回去。刚才这一路小跑像马驹子似得,可把他累坏了。
接生婆捋了把脸上的雨水,扭头望着身后挂着红布条的老榆树,定睛瞧了一会儿,劝太爷爷去拜拜这棵树求个母子平安。东北农村的老人都知道,树身上绑红布的标记,是这棵树有神性,受过供奉,告诫路人不要去冲撞这棵树。现在东北林间的小路上也时常能看到树干上系着红布条的树,脏兮兮的勉强看出布条是红色的,有些树下还残留着供奉过的痕迹。据说,谁家的孩子体弱多病,就去山里找棵看着顺眼长得却不顺溜的树,让孩子认这棵树做个干亲,干爹干妈都行,还有套看似恭敬虔诚其实虚情假意的仪式,把小孩子的厄运嫁祸给这棵树,小孩子从此就没病没灾的茁壮成长。这和在大路上倒药渣让路人踩带走病痛是相同的伎俩。
村头这棵老榆树,树干粗的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树冠延展开像把撑开的巨伞,遮天蔽日,把树下老王家的房子捂得严严实实,半点阳光都透不过来。按说这也不是难事,只要修剪了遮住院子的半边枝叶就好,或者干脆就把树给砍了,一了百了。可老王家宁可房子不要了,搬家,也不敢去动这棵老榆树一根手指头。村里人供奉这棵树有几十年了,之前有没有人供奉过不知道。谁家有点烦心的事儿过来念叨念叨,别说有时还真灵,总会有意外收获。天长日久,树干上挂的红布越来越多,层层叠叠,颜色也斑驳陆离,深浅不一,哪块布也看不出最初的本色儿。
这棵老榆树说来也怪,树下常年阴气森森,就算三伏天再热,热得就像着了火,这棵树周围也是凉嗖嗖的。可村民们除了拜祭,平日里没有人愿意接近这棵树,更别说到树下乘凉了,使这里看上去更诡异。树下有方石台,是一整块滑不留手、光可鉴人的大青石,长一米多,高也就半米不到,像个天然的供桌。石供桌的桌面平整,因为年深日久,桌面上被滴落的雨水蚀出拳头大小的凹坑,平日里总是积有一湾清澈的水,终年不竭,而且取之不尽,就像石心里有个泉眼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村里人谁长了疖子、癞疮之类的皮肤病,到这里来点上三炷香,跪下磕几个头,嘴里念叨几句求神树大发慈悲,给自己看看身上的病,然后把积水用小盅取回去涂抹患处,不超过三天准痊愈,灵验的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