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的华五月多想像龙家篱笆上那些无牵无挂的牵牛花,找个地儿就开呀!然而,还是被阿慧和湘子牵扯其中。前身背的锅扔不得搁不下,还两个,他真不是省油的灯!
本来今天打算去滨城见阿慧的,可是大雨如注,一早就下。随窗望去,就连门前的鹰嘴崖也变得朦朦胧胧,更别提崖下那汹涌澎湃的大海,密集的雨线已将海陆融为一体了。
这鹰嘴崖是一块巨石自北向南斜下突出,有点儿鹰嘴的意思,由此得名,村子也因此命名。前身就是从这掉下悬崖的。不过他当时既不是观日也不是观海,而是站那望海里有没有木檩、木板之类意外之财。雨季,英河两岸总有发水的地方。
龙家孤零零住在这四间青砖灰瓦的房子里,可这不是他家的私宅,而是村里的看海房。最早这是一座海神庙,后来才被改造成能住人的房子。门前有一排高大的槐树,浓荫里有三组石桌石凳以供祭祀的人休息时用。
父亲龙虎本来在大兴安腹地一个叫红星的林场供销部门工作。可他私下给自己做生意,拉了一身饥荒,天天债主堵门,三个月前,不得已匆忙搬下来躲债,在湘子家的东厢房住了两个月。一个月前,湘子爹照顾这一家,就安排龙虎看村里这片海,这样全家就搬过来了。
此刻,也是十八岁、只比湘子大两个月的文珠正坐在炕上飞梭走线。虽说天暗的犹如傍晚,可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即便黑灯瞎火也不会,她的两眼视力只有零点一,她熟练的全靠感觉。
五月坐在堂屋炕稍,一边替文珠缠梭子一边想:湘子是因为大雨阻隔才没来还是生气了?
一般情况下湘子每天必到,和大妹并肩而坐,边唠边织,边说边笑,这屋子就有了些生气。这个时候,渔船网具都是人工织就。当地女孩子要是不想去外面谋生,这是她们唯一的来钱道,一块网六十元,一年能织两块。
五月下意识摸摸裤兜,是想找手机联系湘子呢。可是,这会儿龙家连黑白电视都没有,唯一的电器是一台“红灯”牌收音机,金贵的蒙了一块红绸布,板板正正摆在靠北墙油漆斑驳的大柜上。它的上方挂了一个镶满黑白照片的大镜框,昏暗的光线里已经分辨不出男女了。收音机里正播着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一家老小都在侧耳倾听。
“老大呀,你下来帮我往锅里添两瓢水。”个子高高,面带倦容的母亲正坐餐桌旁整理一条刚拆下的蓝色麻花被单,即便是雨雾从敞开的后门吹到她脸上也视而不见。
一会儿她要在大锅里煮半锅水,加点儿淀粉搅成糊状,把拆下的被单放进去浆洗捞出拧干,晾干后被单既板正又笔挺,做了被子就显得整洁好看了。这活儿从蝉声渐稀时就陆续开始了。
五月答应一声,赶紧放下梭子下地。急忙找不到舀水工具——她对这个家还不太熟悉。
瞥见葫芦水瓢正挂在对面三块木板和砖头搭成碗柜上。可如此简陋的家具,也是收拾的一尘不染。
可是,靠在墙边大瓦缸里的水已经不多,要补充得到二里地外水井挑去。可雨太大,只能先将就了。
五月“哗哗”地往嵌在黄泥锅台里的大铁锅倒了半锅水。看看煤槽里没多少煤了,她就抓起铁锹冲到门外墙角的煤堆里撮了一锹回来。可那双木板钻眼再穿绳头做成的“拖鞋”就留下一只在淤泥里了。
母亲怪道:“就不能稳当点儿?也不穿雨衣!”
五月想穿来着,可挂在门上那雨衣是普通的白帆布再用豆油烹炸收敛纤维间隙而成,避雨效果太差不说,那股腐油味儿闻着就头疼。
五月笑笑,“没事儿,就当洗澡了。”
找回那只鞋,就听小妹儿文艺坐在炕上喊:“大哥哥,我要喝水!”
五月赶忙掀开碗柜的蒙布,只听“轰”的一声——你别以为是爆炸物,其实是一团苍蝇冲出来了。想必是头先蒙布忘记放下来了,它们就潜伏在里边享受了。
这还不足以让五月不堪,更难忍受的是,大解是没有卫生纸可用的,而是半尺来长苞米杆儿,一劈两半……刮起来那可是个技术活啊……“算了,多亏那是前身的屁股!”她总这么无奈地想……
五月瘪嘴后仰摸出个大瓷碗,舀了一碗水递给小妹儿,她欢快地从炕上蹦起来,接过碗“咕咚咕咚”就干了!她才六岁,还没上学,可已是颇具男孩范儿!也不只是她,这边都不喝热水,无论冬夏。
五月刚到西里间换好了衣服,就听堂屋的父亲一声接一声地咳嗽,随即一股旱烟和什么东西混合的怪味就飘了过来。父亲为了节约火柴,就将晒干的苞米樱子搓成绳子,点着挂在门把手上,想抽烟了,就拿“火绳”把烟袋锅点着。
文珠扬起那张因营养不良而苍白又小巧的脸,埋怨道:“咳成这样就不能不抽?”
廋弱不堪的父亲在炕头依墙而坐,眨巴着那双因害眼疾而流泪、通红的小眼睛,神情沮丧地说:“还能不抽?不抽那天就好死了。”
五月没见他笑过。只要在家,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样子,外面有一点动静都会竖起耳朵来听……听大妹说,他以前也没有眼疾,只是倒腾木材失败后,他就变成这样了。
为此还失去了右手的大拇指……
打重生第一天起,五月就觉得不是回到1982而是1882年了,这世界和上一世简直是天壤之别!好在这儿有山有水,天天旅游,还是原生态,倒也得过且过了。
她曾经无数次猜测自己的出生地,这阵子得到了证实:必是农村人无疑!要不咋就一点儿也不排斥?毕竟自己在滨城可是待了那么多年呢。
这个地方真的不错,五月看好它的潜力。
如果是晴天,她喜欢领着小妹儿上山采野果。站在十里外的北山上眺望,南面就是宽阔的海湾,两侧的东山和西山,一直向东北、西北狼奔豕突奔去,就形成了两条起伏有致的山脉,它们之间就是那条由北向南蜿蜒入海的英河。河水两岸,芦花如雪烟儿起伏,从更北、已成蓝烟状的山脚下一直荡漾到入海口。
海岸的洼地一直到身前都是青黄的玉米地,间或是一些红了穗儿的高粱,就像是混合的油彩。十几个青砖青瓦的村庄——龙家所在靠近海湾的鹰嘴崖村,松岚村,樱山村,玉山村等随意散落在它的两岸。
山脚下就是这块盆地的最大”城市”——英河镇。
“多好啊!就在这美丽的乡下了此一生,值!”她常常这么在心里感慨。
这里的人更有可爱之处。虽然传统几近被摧毁,可是,乡下人天生的木纳、顽固和保守,还是残留了一些美德,比如善良、诚实、乐观、相互信任。如果说上一世五月对住宅楼密密匝匝的防盗网毫无感觉,那么此时她对夜不闭户的乡下就不能不感到惊讶了。
可是,美德有时候就像美女总是被人占便宜一样,这些农村人将是以后历史的落伍者,因为赚大钱的秉性正好与他们的相反。
五月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一切,甚至还有了回家的感觉,十七年来她日思暮想不就是有家有爹妈?虽然女变男,可也是天地造化,让你这人儿男女都试试,这才是偏得呢。
不过,五月想起上一世就后怕。她是那种没有进取心的人,从没想出人头地。虽然被封了个女王称号,那不过是因为孤傲清高,再加行事霸道,——这些都是那些伙伴特别是春菲给她惯的。
等她懂事儿终于明白,像她这样的人,在这虎狼世界简直就是肉猪一只,不被啃个死去活来那才叫没天理呢。
有优点吗?不知道胆大泼辣,一心想成为一个男人算不算是?不想,竟在这一世实现了。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歌唱的不错,舞跳的还行,——这也是能被幼儿艺术师范录取的原因。另外,没人教导,就把书当爹妈了,读完了哭,哭完了再笑,然后就陷入深思了……
或许是天可怜见儿,逃到这一世来,是要回炉重造吗?既然都成爷们了,那就给点儿爷们的能耐吧,没本事的爷们还不如娘们呢。
可到现在除了爷们身还是娘们心。尤其是这双挺大的眼睛,她特意照了几次镜子,那本来应该炯炯有神才是,可是,它却透着家境不好中年妇女那样的忧伤,黯淡无光…
五月回到堂屋继续缠她的梭子。《岳飞传》正讲在兴头上。
可她没在听,她在想阿慧的事儿。
头先她还趴在大柜上看了会儿镜框里阿慧的照片,她不美。那双单眼皮的眼睛倒是引起五月的兴趣——温柔的眼神背后似乎藏了好多温暖的故事,让人一下子就有了拔不动腿而想驻足聆听的冲动……
“哥,明天不下雨你去看阿慧吗?”文珠边织网边扭了头问。
“不是都答应人家了?”五月说,“可我不去也是一样,反正上不了大学人家就不干了。”
文珠说:“哎,这老破农村,跑都跑不出去呢,谁还爱来?“又安慰五月似的,”谁知道呢?还是去吧,见面就知道了。”
母亲在厨房叹了一口气,以为儿子还在为不能和阿慧继续而苦恼,“老大呀,要冤就冤妈吧。”她还是重复前些天那些话,”你掉崖底下了,谁都说不能好了,妈想你死了我也不能活了。眼看开学了也不醒,我就做主让你兄弟去了……可是老大,我敢保证你兄弟今后不会忘了你就是了!”
五月想,妈是误会了,前身的事儿实在轮不到她去嫉妒。
她刚要安慰妈,却见父亲抽了口咽,又“吧唧”一声往地下吐了口痰:“这年月考个大学可不易呀!毕业了就分配到机关,咱家可是祖祖辈辈都没出这么个人物啊!这不眼看你去不了了,寻思让你兄弟冒个险,谁能想到还过关了呢?要不你明年再考吧。我们都说你是休学在家,你兄弟到齐都干临时工,你出门也这么说。”
“嗯。”五月答应,“我没你们想得那么多,龙云去了就去了。明年我可不想考了,就在家种地吧。干吗一定要进城?我看这儿挺好的!”
她说的是真话,可爹妈都当她说的是安慰话,更是内疚。
小妹儿眨巴着和父亲一样的小眼睛,把脸贴在他的胸前来听他的“心声”——她不知从哪学来的,以为听着咚咚跳动的心脏就知道人的想法了。她咯咯地笑:“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又咋样?你有啥奖励?”五月笑道。
“它说它喜欢湘子哈!”小妹儿扬起那张有酒窝的小脸肯定地说。她早就被湘子收买了,所以就一直想让湘子当嫂子。“我奖励你个二指禅!”说着,在五月的脑门弹了一下。
父亲眼巴巴地望着儿子,“我看还是和湘子!”他说,“咱这家庭咋敢巴结人家教授的闺女?就算是上大学结婚了,那以后也悬!”他嘴角下拉,不住地点头,表示十分地肯定。
文珠也点头表示同意。
五月心想,都这么说,那就了断了吧,但也未必就和湘子。和家人在一起,不再是个孤女,她就没有别的要求,其他的以后再说。
她敛声屏气,静静地等待身体反应——会不会有昨晚那血流上涌的感觉?
可是,目前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