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做什么?”
侍女枝惊慌失措的看着突然出现在鹿台门口的五个虎贲军,她虽然是在问,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焉方王宫都在传,自春祭那日苜蓿夫人以命相胁执意抱那个小奴隶回鹿台起,就注定要失去焉王的宠爱。
春祭已经过了半月,焉王一次也没有去曾经的宠妃苜蓿夫人那里一次。
祭师卫锲而不舍,多次到鹿台讨要祭坑中逃出来的人牲,苜蓿夫人都坚持不给,祭师卫无法,跑到鹰台闹焉王,这终于惹恼了暴躁的焉王。
趋地送来的两个美人儿一个腰肢柔软,一个歌喉悦耳,焉王正新鲜,早朝过后便迫不及待在鹰台和两个美人嬉闹。
正喝得半醉,三人玩儿得兴起,就听到祭师卫求见的声音。
又来了,这个年少老成的小古董真有毅力,一连半个月守在他门外,焉王不想听他念叨,不耐烦的挥手,就派了虎贲军到鹿台来。
五个虎贲军气势汹汹,为首的一个神情格外肃穆,“吾奉王之命,来带走春祭逃走的人牲。”
王真狠心,侍女枝想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转身“嘭”的合上了鹿台的大门。
“枝,谁来了?”寝殿里传出苜蓿夫人询问的声音,清冷中透着浓浓的疲惫。
若是让夫人知道王不但不派医官来看病,还派了虎贲军来抢人,一定会支撑不住的。
侍女枝靠在鹿台的大门上,不敢说话。
没有听到侍女枝的答案,苜蓿夫人不确定的问道,“是医官么?”见没人回答,她欢喜的叫,“王终于派医官来了么?枝,快带医官进来。”
侍女枝愣了一会儿,意识到她再不说话苜蓿夫人就会冲出来,她慌忙道,“没有谁,是王子们淘气。”
寝殿里的苜蓿夫人失望的“哦”了声。
“苜蓿夫人,虎贲军小将鹦奉王之命前来带走春祭逃走的人牲,请苜蓿夫人遵从王命。”鹿台外为首的虎贲军突然朗声道。
声音朗朗,寝殿里的苜蓿夫人看着塌上不断呓语挣扎的小人儿,突然冲上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她说,“阿好,放心,母妃不会让任何人将你带走。”
虎贲军小将鹦带着四个虎贲军闯进来就看到苜蓿夫人坐在塌上紧紧抱着孩子,警惕的将他们望着,倔强而决绝。
像一头绝境中的母狼。
这是小将鹦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苜蓿夫人,小将鹦跟随焉王奎多年,曾无数次见到的苜蓿夫人都是从容温顺的样子。
“苜蓿夫人,臣奉王之命,今日一定要带走这个…孩子。”当着苜蓿夫人的面,小将鹦到底没忍心将‘人牲’两个字说出来。
苜蓿夫人一动不动,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只下意识的收紧了胳膊。
小将鹦道了声“恕臣无理”,走到塌边,伸手就要抱孩子,苜蓿夫人侧侧身子避开了。
“可笑,焉方的虎贲军不能从贼人手中夺回被掳走的王女,却理直气壮的到王妃的寝殿里抢孩子,可笑。”
苍老沙哑的声音说话慢腾腾的,字字诛心。
小将鹦环视屋子一圈,最后在屋角的阴影里找到了盘坐在地上的佝偻背影,满头白发,一身褐色长袍。
小将鹦在宫中多年,竟不知鹿台何时多了个老妇人,遂拧眉问道:“你是何人?”
“一老妇尔,哪里能在威名赫赫的虎贲军面前提起。”
**裸的讽刺,屋里的几个虎贲军脸色涨红,焉方虎贲军一百二十人,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勇士,带着一身的军功才能有幸护卫王宫、护卫在焉王身边。
而就在他们护卫的王宫里,焉王最宠爱的王女好被掳走了。
这是虎贲军的耻辱!
小将鹦再不好意思伸手抢孩子,只等着苜蓿夫人把孩子给他,但苜蓿夫人又怎会主动把孩子交出去。
小将鹦不抢孩子,角落里的老妇就不再说话,他们僵持着,每个人都维持着自己的动作,仿佛时间都停滞了。
王后俪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是被侍女枝请来的,侍女枝眼见虎贲军闯进来,就跑去琅台求救了。
王后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对峙的双方,“小将鹦,你先出去,吾来同苜蓿夫人说。”
即便是在窄小弥漫着浓重药味儿的卧室,王后俪也一如既往的庄重威严,她端正的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你还是不愿把她交出来吗?”
苜蓿夫人抱着依旧不断挣扎呓语的孩子跪在地上,缓慢而坚定的摇头。
王后叹气,“苜蓿,你还不明白吗,只有把她交给祭师卫,你才能再次得到王的宠爱。”
苜蓿夫人依旧摇头,“祭师卫会把她烧死。”
“苜蓿,王已经派虎贲军来了,她……”王后俪望了眼苜蓿夫人怀里的孩子,眉头轻轻蹙起,“她活不过来了,你何苦为了她再失了王的宠爱。”
这个孩子从抱回来就没有醒来过,一直在梦魇。
一句“活不过来了”,几乎让苜蓿夫人崩溃,她一向挺得笔直的背弯了下去。
“王后娘娘……”苜蓿夫人哀求道,“苜蓿求您,求您救救她,她是阿好,她真的是阿好,您看……”她膝行到王后俪面前,将怀里的娃娃给王后俪看,“她就是阿好,这鼻子、这眼睛、这嘴,王后娘娘,以前阿好几乎每天都往您宫殿跑,您认得她的是不是?您一定认得她。”
跟在王后俪身后的侍女采翠“呀”的惊呼出声,满脸惊恐,“这么会这样?”
饶是王后俪十几天前才见过这个孩子一次,这次看到也吓了一跳。
苜蓿夫人怀里的孩子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昔日王女好的衣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眼窝深陷,如果不是有双闭着的眼睛,她的头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雪白的骷髅,像是梦到了极其可怕的事,她害怕得脸都皱成了一堆,张着嘴不断的挣扎呓语。
王后俪凝眉细听了一会儿,依稀可以听见她说的是野狗、馒头、母妃、阿公、饿、痛……
只觉得心中一阵烦闷,王后俪偏开头,温言劝道,“苜蓿,她已经被敬献给了神灵,她的魂魄已经被神灵带走了,她是醒不过来的,你强留着她只会延长她的痛苦。”
“不。”声音轻轻的,苜蓿夫人缓缓摇头,“她能醒来,她只是病了,只要医官来给她诊治,吃过药后她就能醒,王后娘娘,你让医官来看看她好不好?”
“王已经下令,宫里的医官没有他的命令不得踏入鹿台半步,吾也没办法。”王后俪为难,“现如今王已答应将这孩子给祭师卫,你若想她多活几天,只能抱着这孩子去跟王请罪,看王是否会念及你们往日情义,心软留她一条命。”
“不行。”苜蓿夫人站起来警惕的盯着王后,退后两步,“我不能再让阿好离开我。”
那神情和动作,仿佛下一刻王后俪就会扑上去抢走她怀里的孩子。
王后俪怒了,“你把她带在身边只会让王更生气,让她被交给祭师卫烧死。”
苜蓿夫人固执的摇头,“我不会将她交出去,她是我的孩子,谁也不能将她从我身边抢走。”
王后俪拂袖而起,“那你等着虎贲军进来硬抢吧。”
“夫人,听王后的话吧。”苍老沙哑的声音缓慢的响起,苍老的妇人杵着拐杖颤巍巍的站在大殿门口,“再不让医官看看,她真的活不过来了。”
王后望着立在门口的苍老妇人,年迈佝偻却透着一股不容质疑的气势,想起了八年前,苜蓿族宁愿在焉王宫为奴也不跟贺兰王走的苜蓿族-长王女虹,那个眼睁睁看着嫡亲侄子、侄女、侄孙子被活埋也不愿说一声原谅的冷血祭师。
自她跟着苜蓿夫人入宫后,就一直关在鹿台,这么多年过去了,作为后宫之主的王后俪还是第一次见她。
苜蓿夫人喊,“嬷嬷!”
“夫人,你要让她活下去啊。”老妇人语重心长,话语里透着悲凄。
苜蓿夫人一震,看着怀里紧闭着双眼说胡话的孩子,最终跟着王后俪去了焉王奎的寝殿鹰台。
已近黄昏,正是用飧食的时间,鹰台的大门关得紧紧的。
侍官由恭敬的站在大门前,远远见到王后俪和苜蓿夫人过来就头疼,好不容易等到祭师卫回去了,王最不想见的两个人又一起来了,这不是存心给王添堵么!
侍官由趴在门上小声道:“王,王后和苜蓿夫人来了。”
焉王奎正搂着两个美人儿喝酒,闻言,喝酒的动作顿了顿,“让她们回去。”他说。
王后俪人近中年身体有些发福,从十八岁远嫁焉方,到如今三十八岁,年华不在早失了王的宠爱。
苜蓿夫人更不必说,王正恼她。
侍官由一句好话也不敢说,等两人走近,他便恭敬的行礼拦住了走在前面的王后,“王后娘娘,王忙于政事,不便相见。”
“王,苜蓿前来请罪。”
苜蓿夫人清冷的声音闯进焉王奎耳朵里,半醉半醒的焉王奎莫名心烦,一把推开腿上的美人儿,将她们赶了出去。
鹰台的门打开,两个小美人儿不情愿的走出来,给王后行过礼,对视一眼后,扭着腰一脸轻蔑的就朝王后身后五步远跪着的苜蓿夫人走去。
“苜蓿是焉王宫的王妃,你们小小舞姬,见到她不见礼,嫌命太长了么?”
王后俪多年为后,身上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威严,她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淡淡的,但落在耳朵里,格外有威慑力。
两人一听,顿住脚步,给苜蓿夫人见礼后落荒而逃。
只是不喜欢有人同他作对,但他终究是在意苜蓿夫人的,王后俪望着两个美人儿窈窕的背影脸上的苦笑转瞬即逝,最后,她说,“进去吧。”
殿内充斥着酒肉的香味,酒气上涌,焉王微胖的脸也红彤彤的。
苜蓿夫人才走进去,焉王奎一眼就望见了她怀中不断挣扎的孩子,当即大怒,“你还说是来请罪的,本王看你完全不知罪。”
苜蓿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王,苜蓿真的知错了,这次来见王,就是把孩子给王。”
焉王奎错愕,“你真的愿意把她给本王?”
“是,只求王留她一条性命。”
“王,不过一个小奴隶。”眼看焉王又要发怒,王后俪赶忙在旁边劝道,“苜蓿妹妹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她半月,纵然不是王女好,能被苜蓿妹妹照顾这么久,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就留下吧。”
焉王奎仔细打量苜蓿夫人,确实是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给她原本清冷的容貌平添了一份哀容。
焉王奎心中一软,“好,就依王后的,看在这孩子有福气的份儿上,留着她,只是这孩子不能在鹿台了,要给她……”
“不,不…”苜蓿夫人惊慌的喃喃。
话说到一半儿被人打断,焉王奎举起酒杯就要砸下去,王后俪似有所觉的冲他摇了摇头。
“阿好!”声音凄厉。
苜蓿夫人满脸绝望,双目血红。
王后俪和焉王奎对视一眼,快步走过去,只见原本不断挣扎呓语的孩子僵僵的躺在苜蓿夫人怀里,一动不动。
焉王奎伸手,想要搂住苜蓿夫人安慰,却见苜蓿夫人蓦地抬起头来。
这一刻,焉王奎清晰的在这个自入了焉王宫就一直温顺的女人眼里看到了恨,**裸的、想要剥皮喝血的恨。
这种恨连苜蓿族灭的时候都不曾出现在她脸上。
她恨他!
焉王奎心惊,酒也醒了,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呐呐道,“苜蓿,这、这不过是个小奴隶罢了,你喜欢孩子,我们、我们可以再生。”
苜蓿夫人冷笑,那笑容凝在她脸上,像是一道无形的墙。
“死了。”她说,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然而,这平静的两个字却听得人心里钝痛。
焉王奎瞳孔微缩,只觉得心里莫名腾起的难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她死了。”苜蓿夫人重复了一遍。
焉王再也听不下去,他垂下眼皮,却见苜蓿夫人怀里的孩子蓦地睁开了眼睛,怔怔的把他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