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初,河南安阳小屯村的殷墟被陆续发掘,然而处于殷墟王陵区的十一位曾定居安阳的商王大墓在三千年的历史中早被盗得空空如也。
直到1976年,考古工作者在殷墟宫殿区发现一处商代陵墓,墓内殉人、殉狗、青铜器、玉器等陪葬品保存完整,是迄今为止殷墟保存最完整的商代王室墓葬。
该墓长56米,东西宽4米,深75米,无墓道,只有一个二十几平方米的墓室,墓上建有享堂,卜辞称“司辛宗”。
根据该墓的地层关系及大部分青铜器上的“妇好”铭文,考古学者认定墓主人为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
随着考古工作者的深入研究,墓主人妇好的形象逐渐鲜活,她是与国王恩爱的王后、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是祭师、是诸侯、是卜官。
遗憾的是妇好墓常年浸水,经过三千年的浸泡腐烂,棺椁中的墓主人尸骨无存,颅骨复原头像无望,使得三千年后的我们无缘目睹这一传奇女性的绝世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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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他问:“妇好有娶乎?”
卜官贺答曰:“唯祖乙娶。”
第二次他问:“妇好有娶乎?”
卜官贺答曰:“唯大甲娶。”
这是第三次,他又问:“妇好有娶乎?”
公元前1230年 8月秋祭后第二日太阳初升
距王后好离开已经整整八年了。
青铜鼎内香烟袅袅,白净的龟甲烤得发黄,卜官宾恭敬的跪在青铜鼎前念念有词,神情越来越庄重,他的对面,已经中年的商王昭跪坐在地上,默默的望着宫墙外西南方的屋脊已一个时辰有余。
这里是商王宫最高的高台,垒土九层复九层,可以俯瞰王宫的每个宫室,可以越过高高的宫墙看到宫外的房屋。
今日是商王和王后大婚的日子,白墙黑瓦,宫室内外,入目皆飘满了红绸,煞是喜庆。
年轻的侍官南站在商王昭身侧,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欲言又止,急得冷汗直冒。
王子孝一向体弱多病,秋风萧瑟已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新王后癸还在宫殿里等着封后祭典。
但商王昭却执意要在这里等候卜官宾的占卜结果。
“卟”
龟甲裂开。
商王昭猛地回过头来,屏息望着卜官宾,放在膝上的手揪紧了玄黑的下裳。
卜官宾年十七,虽年少,却格外沉着,在商王紧迫的眼神下,稳当的用长箸将烤得发黄的龟甲从鼎里取出来,趴在地上仔细辨认龟甲上繁复的裂纹。
看了许久他回道,“王,大吉”,双手捧起温热的龟甲奉到商王昭面前,“唯成汤娶。”
商王昭绷着的脸松了松,喃喃道,“好,好”
不知是唤人还是夸赞卜辞吉祥。
地上原本放着三块龟甲,他接过卜官宾手里的龟甲放在最左面,再次侧头望着宫墙外西南方的屋脊,轻轻抚摸最右面的一块。
龟甲上的裂纹隐约像个“吉”字。
一阵秋风吹来,商王昭一个冷战,晃手打翻了侍官南放在案几上的茶,地上水花四溅,他慌张的站起来,“起风了,听说宫里新做了件红狐狸披风,给她送去。”
他的语气有些急,神色也有些迫切。
侍官南愣了愣,也望着宫外的屋脊,“王后最不喜欢秋天,这个时候定是躲在屋子里,不会被风吹着的。”
商王昭抬手揉了揉额角,做出头痛的样子无奈道,“你莫被她骗了,她最贪玩儿,又一向古灵精怪,秋日鱼肥猎物好,山里的果子也熟透了,照着她的性子,定是整日整夜在外面野,怕是成汤、大甲也拿她没办法。”
说到这里,商王昭笑了,想起某年秋日,少女追着一头红狐狸跑到深山遇到老虎,射死了母老虎被公老虎困在半大的树上。
他找到她时,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在树上跳来跳去摘野果,红的塞嘴里,青的砸老虎脑门上,气得地上的老虎发狂,直拿头撞树,她便紧紧的搂着树干冲他哇哇叫,“阿昭,这头傻老虎为了头母老虎守了我三天,至于吗,山里这么多母老虎,它要不守着我,不知找了多少母老虎了。”
那时候,他哪里想得到,这个糊里糊涂有点蠢的野丫头后来能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成为商王朝第二十三代君主的王后,成为辖一方土地的诸侯,成为征战四方的将军。
“她身上多有旧伤,送披风去的时候给她多带些补药,挑好吃的送去,不然她又耍赖不肯吃。”他好笑的摇了摇头,宠溺的咕哝,“每回吃药都赖皮,要人哄、要糖吃、要蜜枣”
语音戛然而止,连脸上的笑容都消散了。
侍官南似乎没有察觉到商王的异常,恭敬的回道,“是,大王,臣这就去。”说完,见商王昭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又道,“大王,今日是您娶新王后的日子,您、您该回去了。”
商王昭仿佛没有听到侍官南的话,他只是僵立在那里,望着外面的屋脊。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金灿灿的阳光打在商王昭懊恼的脸上,侍官南不得不硬着头皮催促,“大王,吉时到了。”然而商王昭还是没有反应,似乎是今日起得太早,他的脸上尽是疲倦。
侍官南再次催促“大王,吉时到了。”
“哦,时辰到了啊。”宫外的屋脊被金灿灿的太阳渡了层金光,商王昭终于回过神来,朝外面走去,“那我们快些吧,不要误了时辰,让”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涩,“让癸王后久等。”
卜官宾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侍官南和商王昭走出去好远后,他才抬起头来,木然的活动僵硬的四肢,不紧不慢的整理屋角堆积的龟甲,这场轰动整个大商的帝后大典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欢快的乐声萦绕在耳畔,整个大邑都是欢歌笑语。
“当吰~、当吰~”
一声声撞木撞击铜钟的声音响起,卜官宾整理龟甲的动作越来越慌乱,他突然气恼的扔下手里的龟甲匕首,走出屋子,趴在栏杆上望着底下挂满红绸高低起伏的宫室。
前殿,八十一阶台阶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商王昭已经换了一身红色礼服,意气风发站在最高的台阶上,和百官一起看着新王后癸随着钟声一步步朝他走来。
繁重的头饰压得新王后直不起脖子,繁杂的衣物阻碍了她的脚步,她走得有些艰难,然而,路程才走了一半儿。
没有侍女搀扶,想要和大商英明神武的王站在一起,就要自己走上九九八十一阶台阶。
台阶只剩下最后十来步,站着不动的商王昭突然走了下去,陪着新王后一步步攀登台阶,新王后受宠若惊,连疲惫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恍恍惚惚中竟没有发觉还有一阶台阶没有走完。
钟声已经停了,商王和新王后站在第八十阶台阶上接受百官的朝贺。
自此以往,他们将站在一起,站在商王朝最高的地方,共经风雨,治理商方。
卜官宾听着百官朝贺的声音,合着庄重的礼乐,突然觉得很难受,替商王难受。
“吾、不知余生几多长,将尽吾所能,多活几载,给尔一个盛世。”
声音低沉、疲惫,含着纠结、羞愧、痛苦、思念,但语气却格外郑重,像是在对人宣誓也像在努力说服自己。
五年前,大婚不久,重病在寝殿中昏迷了五天药石罔效的武丁王在半夜失踪了。
他当时初入商王宫,胡乱走到这里,就看到心中威严持重英明神武的大王喝得烂醉如泥,趴在栏杆上痛哭失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委屈,这句话是他在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完就昏死了过去,第二日却照常上朝、处理政务、接受外服方国国王朝贺,做大商英明神武的王——武丁。
鼓乐声已经停了,和钟声一样,和新王后迈过的台阶一样,和五年前一样,只有八十声。
这大概是大王最后的任性了吧。
“大王,活得真的很辛苦,您能不能······”卜官宾望着前殿那对并肩而立的新人,下意识向曾经教导过自己半月的先王后请求,却在最后关头慌张的闭上了嘴。
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请求!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商王脸上的纠结和羞愧从哪里来。
卜官宾羞愧的跪在地上,“王后,宾有愧于您的教导。”
他说完,对着宫外的屋脊狠狠的磕了三个头,趴在地上,头埋在双臂间,久久没有起来。
到底是哭了,侍官南望着地上颤抖的小身板,长长叹了口气。
卜官宾听到叹气声,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红红的,脸也红红的,一脸被人撞破小秘密的羞愤,“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该陪着大王成婚么?”
他气急败坏的质问,终于有了些少年人的模样。
“奉王命给王后送披风和补药,才回来。”侍官南从袖子里掏出张手帕递给少年,“你今天做得很不好。”他说着,语气不自觉的严厉,“你不该在这里哭。”
“我知道。”卜官宾接过手帕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我只是可怜大王罢了。”他说,带着不满,“王后怎能如此狠心,舍得让大王”
终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再怎么年少老成也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侍官南打断他,语气更加严厉,“王后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
“我知道。”卜官宾小小声,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嘟囔,“我知道王后也不容易。”
医官鬼盖说,王后难产不死是奇迹,这奇迹来得十分不容易,卜官宾曾亲眼看到和大王耍赖不吃药的王后,在大王走后一口气喝光了满满两大碗黑沉沉的汤药,疼得在地上打滚,那是王后离开王宫前的最后两年。
她忍受着病痛,拒绝死神的召唤,在王宫中多陪了大王两年。
侍官南没接话,他靠着栏杆坐了下来,开始念叨那些他听说的或是亲眼看到的过去。
这一念叨就是一晚上,卜官宾听完觉得心里更难受了,他揉着血红的眼望着新升起的太阳红着眼喃喃,“大王不容易,王后更不容易。”
这世上又有谁是容易的呢?侍官南自嘲的笑了笑,“多为癸王后祈福吧,望她活得长些,莫像戊王后一样,三年就没了。”他望着宫外的屋脊,“大王今年也四十六了,近几年,身子越来越不好,再大婚一次,怕是熬不过去了。”
他说完揉着酸麻的腿从地上站起来,依旧望着宫墙外的屋脊,大王宿醉还没醒吧,大婚一次就在那里喝三天三夜酒,医官鬼盖又该跳脚骂人了。
袖子里的丝帛还在,上面全是骂人的话,骂负心汉抛妻弃女,新人娶了一个又一个,大约这世上也只有焉方这个蛮横不讲理的王才敢骂大邑商的大王了吧,侍官南无奈摇头,幸好有他们,不然病痛缠身,忧思成积,大王如何熬得过去。
侍官南抓紧了丝帛对着那方沐浴在金光中的屋脊,“王后,大王想您。”他有些哽咽,“我们都想您”顿了顿,他深吸了口气大声说,“商在大王的治理下富饶强盛,如今天下太平,再没外族敢侵犯,您不喜欢王宫,就安心在外面玩儿好了,焉方已经很远了,不要再远了,大王老了,总怕追不上您。”他的声音慢慢放低,到最后像是一声叹息。
卜官宾听见他的话,眼睛闪了闪,冒着光,“南师兄,王后王后是不是还活着?大王每次派您送到享堂的东西第二日就没了,是不是王后的人来取走的?”
商王朝的人大多以为武丁王的第一任王后好,被商王安放在宫外的享堂里成了一架白骨,但身为曾经王后的弟子却知道,王后弥留之际被焉方的王带去养病了。
侍官南望着少年希盼的眸子,不答话,只是望着焉方的方向,少年一愣,也望向了焉方的方向,那个王城外有桃花林、夏日草木茂盛的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