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已深,霜露渐重,几名丫鬟侍立两旁,一华服女子指尖穿梭,轻捻银针,摆弄手中织锦。
听得身旁贴身婢女上前耳语,似喜还忧,敛了针线置于桌畔,微微颔首,稍顷,一袭白衣便上前参拜:
“微臣公孙逸参见娘娘。”
那华服女子一手轻遮小腹,行动略有不便,眉梢一片欢喜,起身扶起这白衣公子,一双秀目中满是关切:
“弟弟不必多礼。此去齐国路途遥远,舟车劳顿甚是辛苦,快让本宫瞧瞧,可是消瘦了否?”
公孙逸面颊亦浮起笑意,搀扶那华服女子坐下,宽慰道:
“娘娘不必挂怀,微臣无碍。倒是娘娘怀有身孕,要多加保重才是。”
那华服女子面色微不可见的闪过一丝忧郁,旋即神色如常。手中携了方帕,指了远处回廊,盈盈一笑:
“逸儿平日多于朝堂,你我姐弟却难得见上一见,今日且陪本宫四处走走罢。”
公孙逸允命而诺,华服女子屏退四下宫婢,便往内湖回廊行将过去。
待寒暄一阵,提及幼时过往,不免感慨,华服女子眸中泛起波光,虽早已不是豆蔻年华,却仍是貌美卓绝:
“转眼逸儿已是鼎立男儿,保疆卫土,日后公孙家全仗弟弟兴旺。”
华服女子略一停顿,继而关切道:
“逸儿尚未娶亲,朝中公卿大夫多有意结秦晋之好,逸儿皆置若罔闻,叫嫡姐好生忧虑。”
女子语气甚是怅惘,叹道:“本宫唯尔一个胞弟,若这般下去,本宫不仅愧对父亲,更无颜见我公孙家列祖列宗。”
此时一双美目湖光潋滟,令人不由心生怜惜,无怪乎赵王垂怜,一众姬妾妃嫔中,唯有公孙氏独得圣眷,虽膝下至今唯有一女,并无子嗣,然多年无人可及。
公孙逸自来时心下便有几分明了,虽不忍见嫡姐落泪,却早知今日之意绝非在几句闲话家常。
这娶亲,怕是大有文章。
公孙逸瞧着嫡姐的神色,似是在等他下文。公孙逸忽尔笑了,似随口回了句玩笑,道:
“嫡姐,你我何时这般生分了。你若拿了主意,想必已告以父亲知晓,几时又轮得到我这个做弟弟的言语。”
只是不知这次又是哪家的千金,竟问到嫡姐这里,想来多半是父亲不便开口,只得嫡姐亲自相告。此次若推脱,怕是要废不少唇舌。
所谓良缘,不过儿女情长罢了。公孙逸素来孤傲,无心于此。
此心本是波澜不兴,却不料经逢一人。自知此意徒空寄,然惊鸿一面,亦足以怀终。
正待公孙逸神思惘然之际,嫡姐已言语过半:
“……逸儿以为苏尧何如”
公孙逸蓦地怔住,神思难得混沌,惑然犹疑道:
“苏尧?不知嫡姐所指是哪个苏尧?”
那华服女子罕见胞弟这般模样,知此事多半可成。不由笑道:
“进,可扫燕赵大军;退,可保两邦安宁。逸儿,不必本宫多言,你且心下思量一番,五国之中,还有哪个苏尧?”
公孙逸向来自持,镇定非常。此刻亦不由向后退了半步,不可置信道:
“嫡姐一向稳重,岂可这般言语取笑胞弟?齐赵联姻,齐王下旨应我王之请,准苏尧远嫁。苏尧虽不比王族公主身份显赫,却仍为世家之嫡女,我王迎之,亦不屈王之尊。”
“微臣不过小小将军,仰仗我王之恩德方有如今,岂敢僭越。还请娘娘勿复如此玩笑,以免祸及自身,殃及家门。”
却见华服女子娥眉婉转,将手中方帕置于回廊栏杆处,那方帕单薄,几许清风起,旋即翻飞起落。待风停时,失了外力,便一头入了湖中,微波粼粼,一时竟随波远了。
女子指尖轻叩庭杆,神色淡淡,瞧了眼那渐远方巾,兴致缺缺,道:
“逸儿,你可明白否?”
“娘娘好筹谋,对胞弟真可谓是百般照护,体恤关怀。”
公孙逸言辞温温,却听得华服女子脊侧发凉:
“只是微臣不才,不知娘娘如今这番心思,是当真为了微臣考量,还是为保己身荣宠之地位。”
华服女子唇角噙笑道:“自然是为尔考量。何况……”
女子欲言又止,此刻风驻,湖面如镜,公孙逸见这自小亲厚的嫡姐对着那汪碧水略微整了鬓角,嫡姐容貌不减当年,却不知为何,此刻言语,已然生分了许多。
华服女子抚了发间珠翠,慵懒开口:
“何况若本宫安稳,我公孙家自然无恙,自然逸儿也得周全。
手指轻捻了一缕青丝,缠绕指间:
“藤萝绕树生,树倒藤萝死,逸儿自幼聪慧,这道理想必不用嫡姐讲给尔听罢。”
公孙逸音色微冷,别开华服女子的殷切目光,向远处的猎场望去:
“微臣明白娘娘之意。一方罗帕单薄无依,苏尧亦然,处置自然容易得很。娘娘这方好盘算,只是主上的心思,娘娘又明白几分”
华服女子未言语,只随着公孙逸目光看去,见人影攒动,将士驰骋。遥遥可闻远处猎场烈马嘶鸣,人声鼎沸。
公孙逸道:“苏尧确入牢狱,堪受极刑,百般苦楚。但遵赵王谕旨,已于半月前出刑牢,这几日已下诏入宫。微臣寡闻,却听……”
公孙逸住了言语,不觉心中竟四下怅然,生生止了心绪,继而道:
“却听朝堂诸臣皆道赵王甚悦之,不日便要册封。”
华服女子眸中立时染了层阴郁,原本轻搭在皓腕的纤指紧握,几道触目血痕立现:
“燕赵大军数万将士横尸齐境,我王嫡子惨死于疆场,这家国仇,弑子恨,岂是这般容易了结!”
公孙逸摇头,折扇轻点于廊杆:
“燕赵兵败,虽有苏尧之因,但两国交战,一人岂能定乾坤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不可少。且苏尧所为,不过各为其主罢了,赵王雄才伟略,非是迂腐之君,自然不归咎于她。”
华服女子蛾黛横斜,三分微怒:“纵此罪可恕,然嫡子殒命惨死其箭下,赵王安可恕乎”
公孙逸复摇首,道:
“嫡子之死固然因苏尧之故,然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赵王既将嫡子置于沙场,便知其生死祸福,皆凭个人本事。赵王当年,亦是如此登位,否则何以服众。”
见嫡姐面色苍白,却是默然不语。公孙逸虽心下不忍,却只得据实以告,以免嫡姐终日郁郁:
“赵王心胸宽广,便是着苏尧入牢狱,也是为平众将士怒意之举。两国联姻,非同儿戏。纵赵王痛失嫡子,然终不会斩杀苏尧,拒其宫外,更遑论指于臣公之属。”
“若我王当真如此作为,齐国虽不会因苏尧一人而起干戈,然祸端已生,战事不久矣。”
“何况苏尧容貌,虽不及嫡姐姿容,亦是极标致,赵王如何不会欢喜且王后早逝,嫡子已殁。待立新后,何患无嫡子乎。”
华服女子此时已是面色郁郁,强自镇定,半晌,眸子已复清明,一抹笑意凛冽:
“此事我自有主张,若我王果真倾心于那苏尧,本宫自然欢喜,后宫姐妹多一些,亦是好的。”
华服女子娇媚一笑,端详十指蔻丹:
“只是逸儿,尔果真以为赵王怒气已平么?”
若如此,为何那苏尧每日三更侍卫遣送演武场,猎场围猎后五更方归?
公孙逸神色微动,心下莫名惶惑,一时竟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