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境,燕赵接壤之地。
大齐军营内,诸将正讨论近来战况。
“我军旗开得胜,收复泽州、沧州二地。这几仗打得真是痛快!”骠骑大将军心直口快,直抒胸臆。
苏澜笑笑,道:“此事固然可喜,然懿州三郡仍为燕赵所据,济州、陵州仍相持不下。不可掉以轻心。”
骠骑大将军哈哈一笑,手 抚长髯道:“想老夫来边陲已一年有半,失地自然要收复,可这仗打胜了,也是件喜事。况且这打头阵的是尧儿,这功劳有她的一半。”
众将领皆点头称是。一位黑衣小将很是赞许道:“苏小将军年少有为,骁勇善战,这几仗打下来皆是旗开得胜,军中士气大振,皆摩拳擦掌,要与燕赵之军奋战到底。”
一旁将领听这小将一本正经的夸奖,虽是实情,却被他那严肃的模样忍俊不禁,辛苦忍了半晌,终是无可抑制,皆哄然大笑。
一位红衣小将揶揄道:“墨羽,你这般夸耀苏小将军,莫不是被苏小将军之貌倾倒了罢?”
黑衣小将面上镇定,耳尖却红了三分:“墨羽素来敬佩苏小将军战场英勇,非是因着样貌。你休得胡言。”
红衣小将眉梢一挑,笑道:“墨羽,你这耳畔彤云,怕是比我这衣裳,还要红上 三分。”
众人又是笑成一片。苏澜笑着看这两个小将你来我往争辩,苏澜觉着有趣,便与诸将一同凑热闹,纷纷打趣这面容清俊的小将。
苏澜治军严谨,私 底下却是与诸将士情同手足。众将士奋战数月,加之近来捷报频传,故今日之议事便是要分析战况,然后论功行赏,犒劳三军。故而众将言笑晏晏,由着这两个小将聒噪顽闹。
帐外传马蹄声,一声长啸后,见一白袍小将掀起帐帘,抱拳行礼道:“诸位还请见谅,末将来迟了。”
骠骑大将军豪爽大笑,向诸将道:“瞧这丫头,明明是来晚了,还绕着弯子,让诸位不好怪罪她。”
来人正是苏尧。苏尧颇为无奈道:“义父,尧儿确是有要务傍身,方才未及时赶到。怎么到您这里,便成了这般意思?末将请诸位评评理,这到底是怎生道理?”
众将大笑,皆知骠骑大将军收苏尧为义女,对苏尧很是疼爱器重。
骠骑大将军笑道:“老夫总是辩不过这丫头的。落烟,你方才还说起尧儿,怎么这下道住了口?不妨与她辩上一辩,教你这阿姐也气上一气。”
苏尧目光含笑,看向那红衣小将,道:“我竟不知,顾小将军不仅时常招惹墨羽,今日便连我也牵涉进来,阿落,我倒要听上一听,你是如何讲阿姐的,嗯?”
那边红衣少年早已一副委屈模样,颇为无辜道:“阿姐休听将军取笑,落烟只是与墨羽玩笑几句,算不得真。不听也罢,不听也罢。”
因着连日胜仗,众将俱是畅怀。边境战事烽火连天,难得今日笑声不断。骠骑将军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女已出阁,嫁与护国公之子。幼子便是如今这一红衣小将。
姐弟样貌皆随了其母 ,尤其是这幼子,更是一副好皮囊,眸似湖光水色,盛的是一派江南潋 滟。明明是一副风流公子模样,却偏偏驰骋于疆场。常有敌将因其相貌俊雅而掉以轻心,却不知这小公子出身武学世家,端的是一身卓绝武艺,不仅身法青出于蓝,而且聪敏过人。
这少年常捉弄于护国公家的次子墨羽,却也只是顽闹,实则两人十分要好。这两个少年自小一同长大,皆由护国公与骠骑大将军亲授武艺,两家世交,亲厚非常,加之姻亲,更是紧密。
苏尧见落烟这般情形,无奈笑笑,便不再问。呈疏一封。道:
“兄长,此密函八百里加急,今日方至。由洛城来,想必是朝中之事。请兄长过目。”
众将玩笑道,许是朝中知晓此番连胜,要行赏也未可知。却见苏澜面色渐渐肃穆,众将两两相望,互看无言,不知是何事。
骠骑大将军耐不住这番沉寂,急切道:“尔这般神情到底所为何事?可是朝中有何变故?”
苏澜摇头:“非是朝中有异,只是……”
苏澜素来刚毅果决,言语鲜有迟疑。众将知此事非同寻常,皆郑重严肃,静待告知。
苏澜微顿片刻,道:
“世子遇险,现困于懿州临沂郡。”
众将心下大惊。半晌无人言语。
临沂郡,正是尚未收复的懿州三郡之一。燕赵盘踞于此,重兵把守。此乃八年前大齐所失故土,齐军久攻不下,两相对峙已有数载。世子本应远居洛城尊位,为何竟被困于此?
骠骑大将军急道:“待老夫披挂上阵,直往那燕赵大营,将世子救出!”
苏澜眉宇紧蹩,摇头道:“不可。燕赵五十万大军,其中精锐十分有三皆聚于此,将军不可贸然出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骠骑大将军音声骤然拔高,愤然道:“噫!那便将世子困于敌手而不顾,坐以待毙么!”
苏澜沉声道:“世子必然要救,只是此事需好生筹谋,不可急进,否则正中敌军下怀,枉送将军及诸将士性命。”
骠骑大将军此刻方镇定一二,自知方才鲁莽,愧道:“还是苏帅想得周全,以尊之见,此事该如何行事?”
苏澜郑重道:“据密函之言世子此行乃是亲赴边境与诸将士共战,一路并不声张,急行赶路,行踪极是隐 秘 ,知世子往来行踪者,不过朝中寥寥几位重臣。可途径懿州时竟有燕赵大军相追击,围困数日。”
众将士心惊之余,心下不免生出一丝异样。
此事,似有些古怪。
落烟眸中风云变幻,一改往日闲闲之态,语气三分认真:
“苏帅,这消息来得甚是蹊跷:众军现于潞州境内,距懿州仅五十里,为何不曾收到半点风声?懿州边境亦无消息传来,竟是洛城先知晓,千里急报,敕令苏帅派兵往懿州相救。还请苏帅考虑一二。”
在旁一直未言的苏尧,此刻肃然道:“兄长,来人衣衫染血,正是世子近侍,从临沂郡杀出重围,言其本是先往我军求援,然而无应。方赶至洛城求援,由是耽搁数日。不知世子现今情势几何,怕是支撑不住。数日急奔赶路,已昏迷。我已命左右照护,令其先行休养,如今议事已召其往,片刻便至。”
苏尧复又静静开口:“正如阿落所言,此事多有异处。末将以为世子命悬一线,或是燕赵所布假象,佯攻实虚,故意放一行人突围,将世子被困之风广布于洛城四境,却紧锁懿州及潞州诸境消息。其心不可谓不险。连环计,一石竟四 鸟 。”
苏澜不语,眸光锐如利剑,落向案桌上布防图,冷冷道:
“燕赵之军真是好计谋,好盘算!”
墨羽面色肃穆,眉目忧虑。落烟指尖一下下扣击腰间剑鞘,音声清越,一派沉寂中兀自间续而响,令人心下发慌。
诸将不明其意,只觉事情非同寻常。骁骑营总领顾视四周,见众人皆满目疑惑,面面相觑,终按捺不住,道:
“苏帅,但请顾小将说说明白,此事如何蹊跷?或劳苏小将军费些口舌,一解众惑。末将鲁钝,并不明其中有何等机巧盘算。世子被围困,我等救便是了。如何竟让苏帅这般忧虑?”
落烟冷笑一声,愤愤不平道:
“广布世子被困消息于都城,封锁消息于潞州,甚至连懿州边郡亦无半点风声。欲以此离间明王与苏帅,令其君臣不和,猜忌顿生,从此苏帅遣兵布将,盖难行事。此为一也。”
落烟眉目更冷三分,音声颇为凛冽:
“待到洛城急诏传至潞州,先不提明王之令不可违,纵无洛城密诏,以苏帅之忠义心性 ,定会派精锐兵马营救世子。然而懿州此刻必已是布下天罗地网,只待请君入瓮。只教你万千将士,有来无回,魂断他乡。”
“若苏帅识破此局,知其只是佯攻,实是围困世子,以诱苏帅举兵相救。其图谋深远,意在剿灭我大齐三军将士。苏帅若并不立时举兵,虽可令三军将士避过此祸,然而苏帅必因违令受罚,获罪免职。边境百姓数载颠沛流离,家园尽失,其苦无量。若从此边境再无苏帅,这战乱又几时方可平息?”
落烟一语未毕,众将士已是心惊胆寒,只觉这计谋环环相 扣,令人惶恐非常。落烟望向苏尧,道:
“阿姐,只是落烟尚有一事不明,这燕赵计谋虽是机巧,然却非新奇。落烟不知其四为何,还望阿姐告知。”
苏尧不知何时起身走近案台旁,正细细研墨,听闻落烟询问,仍是专心研 磨,目不曾瞬,只轻声道:“ 入局则迷。阿落,你且想想,若异地而处,尔手握燕赵之世子,按兵不动,静待时机。眼看我军形势不利,尔会如何?”
落烟眼神蓦地一凛,犹疑道:“阿姐,你是说……”
苏尧淡淡颔首,却是极郑重:“正是如此。”
众将方才恍然知晓,此刻便又是云里雾里,骁骑营总领急忙道:“便是如何?顾小将、苏小将军,你们倒是把话说全,也好让大伙明白,一同有个商量才好啊!”
倒是一向惜字如金的护国公家的次子墨羽先开了口,寥寥数语,却让众将心下愈惊:
纵虎归山,
不如除之。
苏尧手执狼毫,笔走龙蛇,未有凝滞,平静道:
“或挟为质子,割地夺城;
或斩草除根,断齐王储;
或杀一儆百,威慑诸国。”
苏尧一笔划下,蓦地停笔,音声苍茫,一字一顿:
“凡此三者,无一善终。”
营帐中一片死寂。
众将俱是忧心忡忡,墨羽垂首不语,落烟只冷眼瞧着那布防图,盯着燕赵所据懿州临忻郡。苏澜居于正位,一言不发。骠骑大将军恨声长叹:
“难不成世子果真要命绝于此间燕赵贼佞之手么?天竟是要亡我大齐!”
苏尧将方才所写递与落烟,安慰骠骑将军道:
“义父莫忧,虽是困局,却总有破解之法。”
骠骑大将军怆然道:“尧儿,你不必宽慰老夫。自打入 军以来,四十载杀伐残酷,多见世事无常。这副心肠早已炼得坚硬如钢。只是世子是极好的,心怀天下百姓,将来必是一位圣明君主。诸国能有几个世子肯请命身往战乱之地?便是这 身胆识与胸怀老夫也是敬佩的。如今却……唉!”
苏尧不语,只静静立于骠骑将军身侧。却听到落烟一脸不可置信,手中握着方才苏尧递与他的墨字,语气竟有丝慌乱:
“阿姐,此计凶险,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