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洛城多名士,封侯举杯凌烟台。
本应一派繁华吉瑞的凌烟台,此时全然一片肃杀之气。
无人胆敢上前相扰,皆垂首立于两侧,承主上雷霆之怒。
久闻公主骄纵任性,今日得见,惶恐非常。唯恐殃及池鱼,行礼诺诺不敢应声。只是心下蹊跷,这城门失火,所为何事?有人交头接耳道这女童瞧着眉眼像是苏尧。众人不由纳罕,这平日素闻淡泊的苏太傅长女,怎么今日竟牵扯到了她?虽敬重太傅风骨为人,只是眼下大半都是公卿子弟世家小姐,不便出面,况事情棘手,纵知公主任性、长女无辜,也不好做这包青天,只能静观其变,暗叹苏氏子弟自求多福。
公主见众人皆默默退立一旁,更是气焰迫人:
“你!见本公主在此,你竟不行礼么?”
那厢苏然见此情形,缓步走向莫初云与云窈,一一行了礼。礼毕便垂首静待,一派波澜不惊。
公主一向骄纵惯了,别人见她往往若非诚惶诚恐,便是逢迎顺承。今日见这人尚比她年幼几分,竟如此平静。加之方才两人纠葛,更令己心不悦。公主转身向莫初云道:
“王兄,方才我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王室尊严不容此等鄙陋之人污蔑,王兄定要为我做主。”
莫初云知此事需尽快解决,周围尽数是贵戚王候子弟,若处置不当,不仅被看了笑话去,更不利于日后朝局,令诸候臣公以为王室无能。于是向云窈沉声道:
“云窈,此事非同儿戏。你且说发生何事,方好定夺。”
那厢公主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这云窈公主本是伶牙俐齿,古灵精怪。只是原本以为今日不过小事一桩,莫初云定会出面帮她撑腰,况今日本是自己寻衅,忽地一问,一时竟未想好措辞。期期艾艾,不知所云。
莫初云与众人心下了然,见公主这副模样,听这番犹疑言辞。皆明了这多半又是公主任性之举。未莫初云待开口,便听见面前静立半响的苏然抬首,平静开口道:
“世子,既然公主无事,那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那厢公主却急了,自己半点便宜未讨到,还没看见这人痛苦流涕求饶,断不肯就此作罢。见莫初云点头放行,苏然起身欲去,公主一时情急,从腰间抽出长鞭 ,照着苏然脑后挥去:
“不许走!”
众人皆被这突然之举震惊,一下未有动作。莫初云反应过来去拦,已是不及。只听这一 鞭挥来,所带风声呼啸。眼见着要落在单薄柔弱的苏然身上,众人下意识闭上了眼,不忍见这一幕。半晌,却未听到哀喊,不由睁开双眼,一探究竟。原来那苏尧竟堪堪躲过了这一 鞭 。众人不由叹这苏太傅之女好运气,若挨了这一下,想必十天半个月是下不了地的。
这小公主自幼 性子野,好使长鞭 。明王疼爱幼女,为其延请师傅教习,还命人打造这一副伏虎鞭赠予幼女。云窈之所以横行而无顾及,与此关系甚密。这 鞭霸道非常,行家里手一试便知。故而无人敢违其骄纵。曾挨过此鞭者,大多竟卧床数日 ,何况如此一柔弱女童。众人怜其今日遇此祸事,幸亏赶巧避过。
只是众人不由心忧:躲的了一次,可公主岂会善罢甘休?这后续二三只怕更是急进摄人。
果不其然,公主见一次没中,竟被那人堪堪避过,不由气极,咬牙切齿道:
“我看你躲的了几时?”
伏虎鞭如落雨般袭向苏尧,鞭鞭凌厉,竟是下了狠手。
众人心惊不已,莫初云急忙出手制止,却见云窈似失了平日准头一般,狠厉数鞭竟无一次伤到苏尧。
准确来说,伏虎鞭从未近苏尧身侧。将落之时,苏尧便轻巧避开,步伐颇有章法,神色仍是一派淡然。
众人震惊不已,这公主看似占了上风,出尽风头。实则是这弱不禁风的苏太傅之女隐忍躲避,百般退让。这女童看似文弱,如今这般行动全然让一众人等大吃一惊,见其神态淡然从容。明明该是劣势的一方,手无寸铁,却一派云淡风轻,游刃有余;而分明满是胜算的公主,此刻却一筹莫展,大汗淋漓。
云窈不由气结:自己这伏虎鞭使的虽不似师傅一般出神入化,但也是小有所成。想来自幼师承名门,所习鞭法更是轻则伤及皮肉,重则入骨三分。不料今 日已出凶招,竟还是被这小妮子一一躲过。瞧见那丫头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云窈怒火又涨三分。
云窈急于取胜,章法全乱。忽然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孩子从沐云阁跑出,急切地向苏尧喊道:
“阿姐,你可有受伤?”
云窈的眼中染上狠厉之色:
来的正好。
打不中大的,先拿小的开刀。
一道凌厉鞭风扫过,众人皆大惊失色
——公主这一鞭,竟直直向着这方才出现的孩童狠狠挥去!
众人眼见即将酿成惨剧,皆怔在原地,不知所措。莫初云见幼妹如此不知分寸,出手急拦,然而所隔甚远,拦之不及。莫初云心下不安,只见千钧一发之际,那孩子被救下,鞭子终是未落在其身上。众人却皆屏气震惊。
——这鞭子竟生生落在了苏尧身上。
原来莫初云相救不及,苏尧本欲拦下,但那鞭来势汹汹,情急之下,苏尧以身相护,将幼弟挡在身后,受下了这一记重鞭 。
这一 鞭下手极重,伏虎鞭以霸道闻名,鞭着倒刺。苏尧的右肩登时蜿蜒而下一道狰狞的殷红血 迹,素衣染上血色,越显得触目惊心。
公主见终于得手,喜不自胜,骄纵张狂道:
“躲啊,你怎么不躲了?看你躲得了几时?吃我一 鞭 !”
又是一 鞭 ,招式诡谲,竟是斜向着苏尧怀中幼弟挥去,众人不忍再目睹这惨象,有几位世家小姐已然晕去,由下人扶着暂歇去了。几位公卿子弟不忍,正待上前劝阻,却见这鞭子被生生止在了半空中。
苏尧抬起右手,竟握住了这狠厉一 鞭。鞭上 倒刺深入掌心皮肉,苏尧右手鲜血淋漓,血珠一滴滴落于一身素衣之上,令人心惊。苏尧恍若未觉,将右手攥地更紧,用力一扯,竟把怔在原地的云窈拽地踉跄几步,险些摔倒。那伏虎鞭已然脱离手心,那公主竟也恍然未觉。苏尧扫了一眼手中的鞭 ,笑了声,道:
“伏虎鞭 ,是么?”
莫初云心道不好,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尧。或纵横高论,或淡然出尘,或温言笑颜。却从不是今日这般,一双眸子,两点寒星。竟似染了肃杀之气。
公主云窈心下大乱。这双眼睛,方才一直流光四溢,灵动超然。此刻如千年寒潭,万古深渊。一眼望去,竟周身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不寒而栗。
苏尧护下的那个孩子此时红着双眼,拉着苏尧的衣袖:
“阿姐,你的手要不要紧?都怪我不好,我不该出来的。可我放心不下,你让涵哥哥看护我,可谁来看护你呢?只怪我没用,不能替阿姐出气。”那孩子粉雕玉琢,眉眼与苏尧三分相似。此刻一面心疼阿姐,一面对云窈怒目而向。不发一言,却让众人心绪蓦地一滞:这孩子虽稚气未退,可这般凌厉之气,竟是避无可避,使人心惊。
苏尧身侧有人立定,扶起苏尧,动作轻柔,生怕牵动其伤口。众人见是个翩翩公子,又见公主此刻面上竟染了喜悦之 色 ,有所明了,想必此事能有所转圜。却不料那公子冷冷开口:
“殿下好大的脾气,苏尧何曾招惹与你,今日一直苦苦相逼,连五岁稚子皆不放过。苏氏一族与公主何怨何仇,竟要下此毒手。苏太傅一直费心教导世子,未料今日世子不待查明实情,便纵容幼妹大闹凌烟台。用兵家利器逞凶打伤这手无寸铁年幼姐弟,王室脸面竟是很光彩么?不知若苏太傅听闻今日之事,可会寒心。若皇上知晓此事,可会正判。世子所为有失公允,偏亲废公。公主恃宠而骄,未免欺人太甚。今日便是苏氏既往不咎,我卿涵也断不会就此作罢。”
此刻凌烟台四下寂静一片,无人敢出声。
今日这事,是闹大了。
虽说明王甚为疼爱公主,骄纵非常。可今日之事,公主纠缠在先,出手重伤在后。苏太傅之女屡屡避让,为护其弟身负鞭伤,在加之公主从前种种劣迹,今日支吾之言。不由令人猜测,是其骄纵扰人。再听那少年所言,句句直中要害,鞭辟入里。众人只是见这少年容貌俊美,品貌不俗,便猜想是个世家子弟。万万没料到,原来这便是位高权重的摄政王之子卿涵。诚如方才卿涵所言,公主今日无礼之举,便是明王再爱女心切,也必是得交代个说法。况且今日牵扯甚多,苏太傅名满天下,摄政王权倾朝野,今日之事,进退维谷,公主如今怕是骑虎难下了。
公主原本见卿涵出来时,心下全然一片欢喜。待要上前与卿涵搭话时,却听闻了如斯言语,不由心下凉了大半,同时心惊不已。她并不知这两人身份几何,甚至不知晓其名。只知道这个比她年浅的女童,与她名字是有几分相近的。
今日之事,原是她在折柳苑玩闹,忽闻有人唤“窈儿”,似真似幻,不大真切。记事以来,除了故去的娘亲这般唤自己,再未有人如此唤过。无论是疼爱自己的父王、一母同胞的兄长、还是初云王兄,只唤云窈,皆如出一辙。公主循声望去,却见一少年在这瑟瑟深秋中勾唇浅笑,恍如春风。一声“窈儿”,云窈痴痴便抬脚欲往,却见一女童眉眼弯弯应声而来,两人温言说笑。云窈方知方才一眼沧海,只是命运捉弄,近音异遇,不过是自作多情。
可公主岂是默默离去之辈,自折柳苑一路纠缠直沐云阁,见两人毫不睬她,便一气之下去找王兄帮忙。公主并不知苏然聪敏,早知其是公主,故而处处避开,不欲招惹事端。卿涵并不担心公主寻衅,只是觉得这公主烦的紧,竟是不分缘由,胡搅蛮缠。于是早早携了苏尧遁去。可世间之事,并非一昧退让便可息事宁人。公主掘地三尺也要寻其所在,真不知福耶祸耶。
莫初云心下震惊,方才苏尧幼弟跑出沐云阁,进了凌烟台后,所遭遇情形非常,自己未能拦下懊悔万分。却不曾忽略随之跟来的卿涵亦是如此神色。此时卿涵一席话,摆明了是要替苏尧做主,讨一个说法。
自己又何尝不想如此?可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日后为万民生计,今日便少不得要多方顾及,万不能随心所欲,意气用事。
莫初云定了心神,开口道,:
“今日之事定是误会。云窈年纪小莽撞了些,只是想与苏家小姐切磋一下,下手可能略重了些,没什么章法,只望二位多体谅些。”
这番话说得点滴不漏,圆滑的很。众人皆明了世子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莫初云心道虽然这样做很是愧对苏尧,让她多受冤屈鞭伤,可为今之计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既不与太傅嫌隙,亦不与摄政王纠纷。可保幼妹,可不惊动父王。智绝如苏尧,必是能懂他的弦外之音的,亦知如何才是对大局最为有益的。正待莫初云以为苏尧会应了这说辞,息事宁人,以保太平。却不料想那方苏尧缓缓开了口:
“世子所言甚是。此事不过是小殿下与我比试,与卿氏自是无关。小殿下想必是多日练功,想找人切磋一下。既是殿下盛情难却,那臣女自当竭心尽力。得罪之处,望殿下海涵。”
莫初云听得明白,心思通透。不由握紧双拳:
苏尧今日处处忍让,不欲引起事端。但这一切,在云窈向自己幼弟打去那一鞭时便土崩瓦解了。一向淡泊的苏尧此刻怒极反笑,更是显得平静异常。只是一双星眸寒光流转,寒气 逼 人。
莫初云心下一沉。此刻的苏尧,已是盛怒非常。今日这劫,怕是避无可避了。而即便是这个时候了,苏尧还一心把卿氏保出去,不愿牵涉到卿涵。苏尧对这卿涵,当真是考虑周全。只是今日,怕是有一场烽烟将起了。
“尧儿!”那面卿涵果然急了,双眉紧锁。
“涵哥哥,无碍。你且照看好然儿。”
苏尧双眸弯弯,温言道。又关怀了幼弟几句,便一步步走近云窈,淡然道:
“小殿下,得罪了。”
苏尧言罢一步步向公主走去,一身素衣,染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公主惶恐至极,连连倒退,强作镇定喝道:“你疯了!你要做什么?不要过来!”那年纪尚浅的柔弱苏然,冷冷勾出一抹笑意。此刻扬起那鞭 ,左右手各执一端,恍然未觉那锋利倒刺,深扎手掌血肉。苏尧双手染血,狠力一拽。
众人目瞪口呆,怔在原地。
那一柄名家所制、刚劲霸道的伏虎鞭 ,竟被生生扯成两半。
苏尧眸光寒光如星,冰封三千里。
“苏尧不才,要请公主赐教了。”
但见波澜兴,谁知几时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