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任雪依似乎悟出了点精髓,急着要眼神汇报给师父,却远远瞧见那白衣公子目光悠远,背对喧嚣的南塘街,高耸入云的汀绛台以及整个京城,目光悠远停留在婆罗河飘渺的对侧,绵延不绝的山峦上,雾气缭绕,看不清什么,景色倒是旷远美好的紧。
看着师父在河畔柳树下立成了一朵高贵矜持的名花,任雪依觉得,若是那地方能有一块干净的大石,他一定可以躺成一朵懒懒倚靠着菏泽的睡莲。
算了,还是不要打扰师父清净为妙。
没想到亦辰公子须臾后自觉缓缓踱步而来,决心提点一二。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任雪依面露疑惑之色,亦辰公子惜字如金:“光想着花样百出的出招,你的根基都未打牢固。”
“师父何以见得?”任雪依虚心请教。
“草地异于大理石之类的坚固之地,站稳妥勉强需要难度,你要控制好重心,脚跟有力才是首当其冲,练至面对一般进攻皆能屹立不倒,如此基础之下方可花心思对外进攻。”
亦辰点到为止,话毕悠悠离去。背对着任雪依淡淡说道:“为师去转转,你一个人在此继续练吧。”
任雪依温顺的嗯了一声,随后锲而不舍继续练功。
……
“苏伯伯,皇城快到了吗?”九岁的亦辰独自一人坐着简陋的宫撵穿过嘈杂的南塘街,小手扯开围帐,稚嫩却沉稳的声音询问着走在路上的朝廷大内苏公公。
“亦辰小公子,就在前面了。”苏公公一生看遍朝堂明争暗斗,整个心都是坚硬而冰冷的,时时处处小心翼翼,此刻却被这刚刚经历家族衰败,家族获罪满门抄斩自己却独存下来的亦家小公子震撼了。
亦家确有谋反之心,在朝堂屡屡冲撞沐羽霖皇,人尽皆知,终于罪状被好几个大家合谋摊出,一夜之间满门抄斩,曾经蒸蒸日上,儿孙满堂的亦府一夜之间落得个断壁颓垣,水流花谢。
而亦辰却幸存下来,原因只有一个,他与亦家无血亲,是亦家老爷子带回来的养子。虽是养子,亦家全族却是疼爱的厉害,没有半分厌弃,最后全族拼了命护住了九岁的他。
而他无处可去,呆呆坐在府门口。众人皆怜悯,但谁都没敢上前给他一口饭吃,一碗水喝,怕摊上麻烦。
翌日中午,亦辰接到苏公公带来的皇帝诏书,九岁的他已听出大概,说的就是亦家罪无可恕,亦家余孽本应全数铲除,念在霖帝有好生之德,特此恩准小公子亦辰进宫暂且担任大皇子侍读,并留宫长期观察,若行为良好,便论其宫勋加冠授爵,否则随时旧罪重翻,连根拔起,无权反抗。
亦辰愣了一晌午,最终恭敬领旨,辞别拆封的差不多的亦府,平静地上了宫撵,一路不哭不闹,老实听着苏公公罗列的层层宫规。
苏公公不知被触动了心里的哪根弦,竟轻拍着亦辰伸出来挡围帘的小手,和蔼的笑了,那两个陷落的老酒窝,与他自己一身华丽的大内官服显得格格不入。
“那似乎有个小妹妹在哭,太阳快落山了,让我下去劝劝她回家吧,苏公公。”亦辰的小脸没有血色,眼睛确是一闪一闪锆石一般美丽灵动,苏公公叹一口气,亲自掀帐将轻飘飘的亦辰抱下车。
“小妹妹,赶快回家,黄昏一来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家里总会有人等你吧,不哭了。”亦辰伸出手给女孩擦眼睛。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隔着泪眼盯了亦辰一会儿,想起了爹爹,记住了亦辰的样子,摇摇晃晃向前方那偌大宏伟的任府大门走去。
亦辰微笑着不再张望女孩的背影,自觉上了宫撵,淡淡地吩咐车夫前进。后半路,苏公公不断提醒着亦辰宫中礼仪,再三嘱咐没有依靠的他要机灵,要独立,还要坚强。九岁的亦辰一边面无表情看着满街繁华之景从车窗口一幕幕后拉,一边一声一声应着苏公公的话,没再下过车。
……
任雪依真是个努力的孩子,游荡够了回来的某白衣公子远远看着锲而不舍的豆蔻少女,啧啧称赞不绝。
“过来,雪依!操之过急只会事倍功半,今天到此为止吧!”
任雪依闻声停下来无比听话得向师父跑去。
“来,这个拿着,柴胡桂枝熬汤,治风寒。”亦辰举起一带包扎好的草药包递给她。
任雪依赶紧双手去接,不敢怠慢,同时也是万分感动。
继而亦辰又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算日子若是你没有练功偷懒,上次给你的也该差不多用完了,这个拿着吧。”
是箭草化瘀丹。任雪依知道推辞不来,况且这草药丹确实不错,千寻的伤势感觉转眼便好了,自己跟师父也不想见外,便毫不犹豫一并收下了。
倒是亦辰在递给任雪依瓷瓶时,有些许难以察觉的犹豫。
“好啦,师父也该进宫了吧?城门要关了,我就不再缠着师父了。师父保重!下次我一定记得带任家独创的桃花酒来给师父尝尝!”
任雪依笑吟吟的与亦辰辞别,叫醒半躺在宽大的杨柳树上晕晕乎乎睡着的清淋,悠然离去。
亦辰神色复杂的望着任雪依离去的方向,眼里有些担忧,亦或是一些别的什么,最终净收为淡淡一笑,转身潇洒离去。
沐羽皇宫,圣赫殿。
金碧辉煌,灯影萧索。
高耸的殿顶共嵌东珠十余,金花无数。殿壁白玉雕金花,与金挂炉交相点缀。黑色嵌花案台上插入白净瓶的一束芶火红莲张牙舞爪绽放。
大皇子沐羽烬煊身着墨纱绸里,褐色外袍上的赤练蛇似乎更加肆无忌惮想要张开血盘大口,周身华服没有条理地镶着些石青片金缘,躺在雕花美人榻上,有一搭没一搭转动着左手大拇指上的黑曜石扳指,眼睛里似乎尽量压制着暴戾……
“殿下,小,小的也没料到廖丞相刺杀二皇子是自作主张啊!我……不,小的,小的还以为是您……”幽暗的灯火下跪着一大帮瑟瑟发抖的人,带头的那人面目猥琐,正是那日街头鞭笞沐羽千浔的人。
“蠢货!”沐羽烬煊广袖狠狠一挥,白净瓶连带那火红的花散落在地,一地斑驳。碎瓷片大大小小向跪着的人纷纷砸去,割在眼睛上,脖子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没人敢躲开。
“廖老狐狸还真是老眼昏花了,跟六弟这种白痴都能混在一起,如此不中用,扔去幽樊阁喂狼狗都嫌肉少。”沐羽烬煊像在阐述一个废棋的结局,没有任何感情。
众人皆后悔自己没有在来之前好好辞别家人,却又不敢放空大脑去回忆家人们最后的脸,因为人在大皇子面前跪着,要是点到自己却在走神,是蒸是炸活剥还是灌铅……那恐怕自己的死法都不在自己的想象范围内。恶鬼都没有他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