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无意中问起的事,英子奶奶那灰败的眼神,小洪极至今也不会忘记。
奶奶依旧在说着那个戏,那个关于金子银子的故事,可他此时此刻的思绪,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穿过白云,穿越时空,来到那个小山村中,飘过果园,飘进了那个大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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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振楠,你勾结地绅,欺压民众,证据确凿,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烛火摇曳的大厅中,人群前方,一名身材消瘦,嘴唇纤薄,眉目细长,鼻子鹰勾,长得分外刻薄的麻衣男子说道。
此刻,大厅里已站有十数人,厅外亦是人影闪动。在刻薄男子面前的地上,一个雄壮男子被麻绳五花大绑的捆着。
细细看来,这雄壮男子可不就是英子他爹么!左振楠看了麻衣男子一眼,淡淡地说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左振楠虽不是什么英雄豪杰绿林好汉,但自问活到今天问心无愧,别以为我是傻子,你们觊觎我的家产那点心思,我早就看在眼里,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早罢了,今日落在你们手中,多说无意,动手吧!”
说完,左振楠又看向旁边已经跪倒在地,泣不成声的英子,满脸怅然之色,接着脸色一厉,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做了某种决定。
这时,英子突然站起来,那娇小的身躯冲向刻薄男子,抓住他的手,推搡着,嘴里哭着喊着:
“你们快放开我爹爹!为什么要抓我爹爹?快放开我爹爹!快放开呜呜”
说着又冲向旁边另一个清瘦男子,拿着小巧的拳头去捶打着清瘦男子,这清瘦男子看起来竟好生面熟,细看之下,可不正是来帮忙摘果子的那个陈叔叔么。
两行晶莹的泪花划过英子粉嫩的脸庞,又滴落到小手上,她却全然不理会。
“陈叔叔,我爹爹对你们那么好,你们为什么要抓我爹爹?为什么?你们快放了我爹爹!放开!”
英子声嘶力竭的喊着,此时,大厅中的每个人被她推打着,却都沉默着,显然,她的问询和要求注定是得不到答案。
左振楠溺爱的看着英子,深深地叹了口气,道:
“小蒋、小陈,就让我再这么叫你们一次吧,看在我以往对待大家的份上,求你们放过我的小女吧,其它的也就随你们了。”
说完后,左振楠黯然的低下头,双眼中隐隐有晶莹闪烁。
原来,就在不久前,英子像往常一样,吃过饭后与父亲左振楠,在门前的空地上聊天;看着静美的夜空,星光闪闪,偶尔还有流星闪过,每当这时候,英子都会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默默地许下愿望。
当左振楠问英子许的什么愿望时,英子总是天真的嘻嘻一笑,然后调皮的说:“不告诉你。”
左振楠溺爱的看着英子,揉揉她的头,却并不追问,只是抬起头,眼神深邃地看着天空,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他迷离的眼神猛然一凝,转头看向左边黝黑的竹林小径,英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去,只见小路中突然火光闪闪,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紧接着,只数个呼吸间,一大队人便出现在了左振楠和英子面前。
“陈叔,你们怎么来了?”
左振楠看到面前的人,慢慢站起来,英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当英子看清来人中,赫然有常帮着家里摘果子的陈叔,疑惑的问道。
“我知道你们来这里的目的,到大厅里说吧!”不等陈叔回答,左振楠却已抢先说道。
说完,左振楠头也不回,拉着英子就往大厅走去,走到半路,他突然弯下腰将英子抱了起来,把头埋到英子的长发里,靠近英子的小耳朵,又重复了很久之前,他说过的一句话。
“英子,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最可靠最信得过的人只有自己。”
英子轻轻的“嗯”了一声,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双手紧紧地搂住左振楠的脖子,小小的洁白的脸蛋紧紧地靠着左振楠的侧脸。
左振楠伟岸的身躯微不可觉的抖了一下,脚下一顿,但下一刻,又若无其事的走向大厅,脑海中闪过人群后,那黑夜下粗壮的麻绳,再想到当前局势及前些时日发生的事件,他知道,今晚是无法善了了,抱着英子的手臂不自觉的又加了几分力,只有这孩子是他唯一的不舍了吧。
就在几天前,他听到一些人给他的建议,叫他离开这里躲一阵。
说近来村里头及相邻的几个村中,一些居心叵测之辈,借着动荡社会,借火扇风,怂恿一些地痞二流子,打着替天行道的名义,四处霸占他人的家产,无恶不作,甚至有些人公报私仇,趁着混乱,拉帮结派义正言辞的抓住和自己有仇怨的人。
现如今,已经抓了不下百人,男女老幼皆有。
左振楠自问光明磊落,又何惧这些魑魅魍魉,况且,即使离开了,四下饥荒,也难有安身立命之地。
若能过了这一劫,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如若过不了,唯一的牵挂也就只有英子了,不过,他早就为英子安排好了,等她长大些,就让姨娘给她嫁去那个洪家。他心中这样想着,总算有了一点慰藉。
再后来的事,英子奶奶告诉小洪极,她父亲被绑之后,自己哭着哭着就晕过去了,当她醒来以后,发现正是她的姨娘将她抱回了自己家里,她父亲左振楠则被那些人带走了。
不久之后,英子奶奶从人们口中得知,她父亲及乡里、临村里抓来的一百多人,全都被活埋进了一个大坑之中。
这个消息,是从两个装死躲过一劫的人口中传出的。他们也证实了,这一百多号人里,男女老幼皆有。
他俩被推下坑里后,刚好滚到坑边沿,虽然手脚都被捆着,可眼睛却没有被蒙上,也正因此,才目睹了地面上那人间地狱的一面。
当时他们面部朝上,睁着双眼,看着在地面上同样被带来要活埋的人群,那些人,有的拼命挣脱了手脚的绳索,想要逃走,但等待他们的却是锄头和镰刀,那些刽子手对他们根本不会有丝毫怜悯,顿时地上传来一片惨叫声。
最后,坑周围的地上到处都能见到断手断脚,那两人甚至看到,一个试图逃走的小孩,才跑出几步远,便被人一锄头从后面削去半边脑袋,红的白的流了一地,尸体则被拖回来,丢下那百人坑中,小孩的手脚还兀自在那抽搐着。
看着这一幕,两人大气都不敢出,最后泥土埋下来的时候,他们躲在视线死角里,利用泥土的演示,潜伏很久,经历重重困难,才得以逃出来,将这些信息传出来。
当初英子奶奶与小洪极提及这些往事的时候,眼中一片灰败,当年的家、当年的园,如今都已成为了别人的囊中之物,而她只剩孤身一人,又能做些什么呢?又做得了什么呢?报仇吗?找谁去报?如何报?
曾经在夜里许下的愿望,已经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他无法体会英子奶奶的心情,却能感受到奶奶的无助与颓丧,嘴里情不自禁的念起学来的一首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意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说什么呢?”英子奶奶凑过头来问道。
小洪极正思绪远游呢,耳边突然有人问道,顿时汗毛乍起,跳了起来,手舞足蹈的要打架一般。
英子奶奶则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差点就被他跳起来撞到下巴。等小洪极回过神来一看,这还在戏台前呢,于是忙回头对英子奶奶讪讪一笑,抓着脑袋说:
“没什么啊!刚才走神了一会儿!”
英子奶奶白了他一眼,喃喃的说了句什么,又自顾自的看戏了。
小洪极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平复着心情,偷偷看着身旁似是开心的笑着,却显得单薄孤独的身影,心中突然又回荡起那首词来:
世情薄,人情恶欲笺心事难难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