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宣拉下脸来,拂开他的手,自己整了整衣襟,扭过身去,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霍殊想到了她以前养的那只琉璃色眼珠的的猫,被揪住尾巴的时候,就全身炸毛的样子。
那只猫是别人贡上来的,一身皮毛油光水滑,性情却极为凶悍,隔三差五便要抓伤人,不知生出多少事端。
直到那只猫抓伤皇后,要被捉去处理的时候,她第一次发了脾气,眼神里迸出的恶狠狠的光,跟那只桀骜又古怪的小畜生,简直一模一样。
地上跪了一地的宫人,个个心惊胆战,霍殊却看着她慢慢揭下平日那副冰冷疏离的面具,变成生动鲜活的样子,颇有兴味地笑了。
他平日也喜欢养各种猛禽异兽,多养一只,也没什么。
霍殊第一次见宇文宣,她是艳名远帜的莲姬,上一任夫主战败,她作为战利品被送给了霍重恩。一群人调笑着要看她怎么在在莲花上跳舞,她微微仰头,目光冷冷扫过那些人,她眼神里的东西,叫他一眼荡魂。
他最后一次看她,透过熊熊火光,她的面孔却柔软又沉静,他突然想要抓住些什么,可只剩下满目疮痍,漫天灰烬。
“你说的对,一切都不一样了。”
沉默半晌,宇文宣突然回过头,一字一句说道:“所以,就不提以前了吧。还要多谢你,放过燕琅一命。”
“谢我?你以什么身份,为何要谢我?”
宇文宣漫不经心一笑:“他活着,比死了,有用多了。”
“有用?不过是个有眼无珠的蠢货。”
“广陵寨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可这个地方,却是进京必经之路,易守难攻,我已经费了这么多心思,可不是要看这里尸横遍野的,反倒便宜了别人。”
“好,我知道了。”
霍殊伸出手,声音中带了丝丝笑意:“不提以前,那以后呢?”
宇文宣只轻笑:“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谁知道还有没有来日。
燕琅睁开眼睛,一阵剧痛袭来,他下意识朝脸上摸去,却摸到一脸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细棉布,一阵刺鼻的药气直冲面门,他努力睁大剩下的一只眼睛,只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坐在他身前。
“你!”
他急怒攻心,站起身来,又立刻手脚发软,倒在榻上。
“别慌,给你敷了药,里面加了些许麻沸汤,再等上半日,药性过了,就好了。”
宇文宣轻轻开口。
燕琅冷笑:“你果然是朝廷的人!是我瞎了眼!”
“你的确瞎了,可我也的确不是朝廷派来的探子。”
“没什么可说的!要杀要剐,你动手吧。”
“我答应过杨奉,无论如何,要救你一命。我不会食言的。”
“杨先生……你把杨先生怎么样了!”
宇文宣叹了口气:“看来我说什么都没用了,还是换个人来跟你说吧。把她带进来。”
一脸惊恐,目光呆滞的燕琳被一个黑衣人拎了进来。
“阿琳!你没事吧。你对她做了什么?”
宇文宣走过去,燕琳瑟缩了一下,她不知经历了什么,眼中完全失去了神采,放佛变成了一个会喘气的泥胎木偶。
“你可以说了。”
黑衣人将燕琳仍在地上,她七手八脚地爬起来,看见包了半张脸的燕琅,骇得连连后退。
“阿琳,”燕琅心底一沉,他费力地举起手臂,朝燕琳伸去。“别怕,来大哥这里,你受伤了么?”
燕琳却恍若未闻,她直直瞪着空气,嘴里开始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阿琳……不,我不认识燕琳,是他,是宋义兴主动找的我,家主要纳了我,可夫人却要把我卖到勾栏里去,我没办法,我不知道,别问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我……”
燕琳突然瘫倒在地,抱住头,爬到墙边蜷缩下来:“我不敢了,饶了我吧,我说,我什么都说了。”
宇文宣皱眉,看向黑衣人:“不过叫你们问个话,把她吓成这样做什么?”
黑衣人低头称是,心中腹诽:又要问话,还不让动刑,这不是难为人吗,属下真的办不到啊。早知道他就留在汴州监视大公子了,结果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一件露脸的功劳都没捞到,回去还要领罚,他简直要冤死了。
燕琅伸出的手凝滞在半空:“你说什么?”
燕琳抱着头:“我不知道,东西是宋义兴给我的,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
燕琅如五雷轰顶:“阿琳,他们对你用刑,逼你这么说,对不对?你告诉我,对不对!”
黑衣人不着痕迹地朝燕琳靠近几步。
燕琳尖叫一声:“没有,没人逼我,是我,是我良心不安,我怕,怕落得宋义兴那样的下场,没有人逼我,没有人……”
“她说的不错,宋义兴,的确心怀不轨。”
一个虚弱至极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杨奉坐在一顶青竹小轿上,被人抬了进来。
燕琅又惊又喜:“杨先生,你没事?”
杨奉让人将自己放下,扶着一个人的手臂,缓慢地走到燕琅卧榻之前:“都是老夫的错。我其实早就察觉宋义兴此人心术不正,可是,念在老寨主的情分上,却一再粉饰太平,若我早些防备……一念之差!唉……”
宇文宣冲杨奉暗暗使了个眼色,他喘了一阵,继续说道:“宋义兴那些心腹,还活着的,老夫一个一个看着审过,就在后山,他寻来的那个冒牌货的院子底下,还挖出来整整四箱兵器。这次,是宋义兴借机生事,目的,是要对大当家下手啊!他纠集了寨子里不少人手,这次若不是宇文姑娘,他就得手了,唉!”
“怎么会……”
燕琅的手臂无力垂了下去,一瞬间,他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一个笑话。
奸细是假的,妹妹是假的,兄弟也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一口心头血喷出,原来他付出一切,想要维护的东西,得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宇文姑娘说得对,是他眼盲心瞎,他活该落到如此下场。
他看着呆滞惊恐的燕琳,忧心忡忡的杨奉,突然笑了起来,撕心裂肺,却停不下来。
宇文宣此时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她想起以前曾见人如何驯服一只猛兽。
自山中捕获一只野兽,捉来关在一处狭小的空间,不给吃喝,也不让睡觉,持续数日,等到它奄奄一息最绝望的时候,再带它出来,给它水和食物,空气和阳光。就这样,摧毁它,再给它希望,慢慢磨掉兽的野性,让一只桀骜不驯的猛兽,最终俯首称臣,随时听从驱使。
黑衣人此时偷偷瞥了一眼宇文宣,只看到她的侧脸,唇角微微勾起一个莫测的弧度,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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