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没有等到天明,郑献便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最终也没能向谁交代身后事,汲汲营营地活,稀里糊涂地死。
陆渊不顾身体虚弱,亲手为郑献的埋身之地撒下最后一捧土,宇文宣心口发闷,又有些羡慕郑献。
起码直到他死,都有人真心以待。
若是她呢?
也不知她殒身火海之后,有没有人记得她也曾生动地活在这世上,而不是只能空洞又苍白地依附于史书工笔的字里行间,以一种旖旎轻浮引人遐想的姿态。
陆渊将剩下的三十几名亲卫整编为一个队,朦朦晨雾中,一行人悄悄向广陵寨靠近。
“站住!”
几名探马发现了他们,站在十几米高的哨塔上手持弓弩冲他们喊话。
盈冬上前:“去通知你们寨主,有故人前来拜访。”
是个女的!
几名小喽啰先是一愣,探身出来从头到脚将她看了个遍,然后互相挤眉弄眼地笑了。
“故人?什么故人?咱们寨主不是睡了哪个窑子里的姐儿就要弄上山的。小娘子长得倒是挺俊俏,寨主眼光高看不上你了,没事儿,大爷我疼你,哈哈哈。”
盈冬恍若未闻,沉着脸,手上一柄飞刀射出,穿过那几人之间的缝隙,牢牢钉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她又重复一遍:“速去将广陵寨寨主喊出来,误了事你们这些人谁也担待不起。”
“怎么,这是砸场子来了?”
方才出言调笑的人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挥挥手,草丛里立马跳出了七八个赤膊大汉,个个身背虎头圆环大刀,须发直竖,凶神恶煞。
早有机灵之人速速赶回寨中报信。
宇文宣坐在车中,透过窗纱看着两拨人剑拔弩张,只是撑着额头,一言不发。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现在势必要见到燕琅本人,只怕底下的人阳奉阴违,挡了他们的路。
如今敌众我寡,不能硬碰,闹得声势越大,对他们越是有利。
议事厅里,燕琅久站于照壁前,手中把玩着一柄骨刀,眼睛却凝视着一幅挂在墙上的地形图,时而握拳,时而叹息。
二当家带着一个身穿水红襦裙的少女走了进来,看见他二人走来,燕琅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但没说话。
那少女柳眉杏眼,削肩细腰,笑吟吟地将手中一盏温茶递过去:“大哥辛苦了,喝杯茶休息休息吧。”
燕琅没有立刻接过那杯茶,只满面关切地问她:“这些日子阿琳住的可习惯?”
少女微微低头,眼圈泛红,漏出一个羞涩又感激的笑容:“若不是大哥寻到我,也许我还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被主母日日打骂。只要大哥在,这里便是我同大哥的家,在自己家中,那还有什么不习惯的呢。”
燕琅接过茶,无意间扫过少女手背上几道新旧交壑的伤疤,心中一痛,手臂青筋暴起:“都是大哥没用,若不然,你也是千娇万宠呼奴唤婢的小娘子,怎会沦落到那等地步,被个蠢妇轻贱!阿琳,你受苦了!
燕琳擦拭着眼睛,正要说话,却见一人急急闯了进来:“大当家,山下来了一伙人,手里拿着兵器,要强闯上山来。”
燕琅不甚在意;“又是哪里来的废物,喊几个人,跟我下去松松筋骨。”
那人口中称是,擦着头上的汗,邀功一般说道:“嘿嘿,还有几个小娘子哪,小的可从不说大话,那几个妞儿,一个比一个水灵。还说什么,是大当家的故人,嘿嘿,依小的看,准是哪个楼里的头牌姑娘,看上大当家您了!”
“什么故人?”
燕琅随口问道,燕琳与旁边的二当家却是各自心中一惊,迅速交换了个眼神,二人均是一脸惊疑。
燕琳走上前去,抿唇笑道:“大哥事务繁忙,区区几个小贼,想必宋二哥一人应付得过。不瞒大哥,阿琳今日前来,是有几件私事要告诉大哥。”
宋义兴起身抱拳:“就交给我了。大当家兄妹二人失散多年,是应该好好一叙兄妹之情。”
既他这么说,燕琅只“嗯”了一声,深深看他一眼:“你去吧。不过,这议事厅的规矩,女人不得入内。阿琳初来乍到,不怪她。你,下不为例。”
宋义兴踱着步子走下山,嘴角向下耷着,使得一张尖细的脸拉得更长。
宇文宣坐在车中,眼神冰冷地看着逐渐走近的男人。
又见面了!
那时,越唯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带她逃了出来,却又将她遗弃在这里,她等了他三天三夜,不敢合眼,困了就用发簪狠刺手臂,最后,只等来满身酒气一脸淫笑的二当家。
在那之前,她只懂得隐忍,不敢有自己的悲喜,不敢让人看到自己身上不时出现的斑驳伤痕,不敢高声畅言,也不敢拒绝别人。
可她最后依然是个被抛弃的可怜虫,没人记得,也没人在乎。
好在盈冬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最后宇文宣发狠地咬下二当家手臂上一块肉,跑到一条溪水边,她听着耳边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嘶吼,用尽全力擦拭着被他抓过的手臂,直到整条手臂变得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从那时起她便很少陷入绝望,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便也不会再有任何惧怕。
最可笑的是,她小心翼翼,连被利用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对人摇尾乞怜,仰仗别人指缝里漏出的一点施舍,而她什么也不在乎了,她遇见的几乎所有男人,都为她疯狂。
宇文宣招招手,示意盈冬附耳过来,与她密语几句,眼神发狠。
“怎么回事。”
看到一行人的衣着举止,宋义兴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精光一闪,怀疑地审视着他们:“尔等何人?报上名来!我广陵寨从不埋无名之鬼!”
无人理会他,只见对面数十个人整整齐齐地喊道:“淮南故人,请见燕郎!”
整个山谷回想着着他们的喊话,一边,又一遍,震耳欲聋。
“淮南故人,请见燕郎!”
此时,正在听燕琳诉说着前尘旧事的燕琅,突然听到山谷间传来悠长的回音,他凝神细听,突然怔住,手中茶盏咔嚓一声,被捏成了碎片。
燕琳耳力较差,并未听清外面的喊话,她看到燕琅突然表情巨变,犹豫了下,伸出手去,轻轻推他:“大哥?大哥?”
燕琅突然站直,旋风般冲了出去,燕琳的手僵在半空,半分疑惑,本分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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