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丐老疤一声冷笑,也不看落至身前的四柄陌刀,依旧懒懒的靠在那扇破门上,手中长刀挥动,若蛟龙出深渊,凤凰翔九天,不同于方才的冷厉肃杀,这一刀像是炽热的熔浆迸射而出,滔滔烈焰顷刻间燃尽天地万物,这太原城、这天下的雪仿佛在一瞬间消融,化作滚滚洪流朝着四个黑衣杀手席卷而来。
“老前辈手下留情!”
慧能也感觉到了那掩抑不住的杀意,只是一刀而已,与那日君山之上萧墨独对天下群雄时的杀意并无二致。
天下英雄舍我其谁!
这不仅是杀意,更是一种自信,傲立于天下武人之巅,一刀在手,斩尽苍生。
四个黑衣杀手只感觉周身像是在燃烧,五脏六腑在燃烧,浑身筋骨在燃烧,血肉也在燃烧,最后只剩下灰烬。
“你是……刀……”几人神智渐渐消散,老大在临死前终是看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若说自己是魑魅魍魉,那眼前这个老乞丐必然是主宰世间万千阴灵的十殿阎罗。
烈刀横断黄泉路,彼岸花前泪无声。
“阿弥陀佛,老前辈,你不该杀他们的。”慧能并没有转身,出家人慈悲为怀,他阻止不了身后那个深不可测的老乞丐,正如当日无力阻止君山上那一出惨剧。
“他们是北燕魑魅堂的人,北燕近日就要举兵南下,他们被派来探查我方军情,不杀了他们难道你想看着我大华尸骨成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么?死了五个人,却能救回成千上万百姓、军士的性命,孰轻孰重,难道你还分不清么?而且这五人平日杀人如麻,今日死在这里也是报应使然,你们佛家不是最讲因果的吗?”
不等那老乞丐说话,头顶檐角传来一阵银铃般清脆的声音,爽朗甜美,荡涤心神。
老乞丐和慧能二人都情不自禁的顺着声音望去,慧能有些纳闷,这声音很耳熟,却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只见屋檐檐角上飘然立着一个身穿素白长裙的绝色少女,超然出尘,遗世而立,仿佛不属于尘世。
“还是这女娃娃明事理,不像少林寺迂腐的木鱼脑袋,你们成天嚷嚷着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这天下有多少不平事是你们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最后倚仗的,还是手里这把刀啊!”
老乞丐嗤笑,少林寺是天下武学圣地,乱世出山保国安民,盛世结庐讲经传法,世人无不崇仰,可在他眼里却是连个屁都不是。
前朝初年,军阀割据,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少林慨然出山,十三棍僧走出禅院,投效沙场,辕州一战,十三棍僧深入敌营,万军丛中生擒敌军大将王仁则,威震天下,奠定前朝三百年基业,前朝太宗登基,对少林武僧大加封赏,赐少林寺田地四十顷,水碾一具,十三棍僧俱受封赏,住持昙宗更是封为大将军。
太祖皇帝建立本朝基业时少林僧众也多有出力,大禅师月空本是少林俗家弟子,天资不凡,得帝师一脉垂青,传以纵横之术,随军南征北战,运筹决胜,功成身退,重回少林,建国后,太祖封月空为明心开悟济世大德禅师,受国师之礼,少林十里以内王侯下马,赐少林纯金匾额,御笔亲书“天下第一祖庭”。
自此,少林不管是在民间还是朝廷都有着崇高的地位,只要是少林出来的和尚,便是最末流的火头僧走在江湖中也会受三分香火情。
少林武学更是被誉为天下正宗,无人敢挑衅,二十多年前威名敢与日月平齐的四大高手联袂上少林拜山,世人皆以为此番少林将要从青云之巅坠落,在四个毛头小子身上折了数百年威名,不想却出来了一个闭关十几年的老和尚,竟然精通三十八门少林绝技,易筋经心法更是练到大圆满。
那一战胜负除了当事几人外人无从得知,但是人们所知的便是那老和尚出关后,那四个风华绝代的少年都退下了少室山。
关于这一战世人争议颇多,有人说那老和尚大悟武功已臻至化境,以一己之力击败当世最顶尖的四个少年天才,四人颜面无存,狼狈而去;也有人反驳,说那四个少年是当世最为桀骜的人物,彼此之间是知交又是对手,心中都有着一往无前的无敌信念,以他们的脾性怎会联手,那老和尚痴长了他们几十岁,便是一对一胜了那几个少年也不足为奇,要是胜不了才是砸了少林的招牌呢。
但是无论怎么说,还是少林胜了!
“杀生害命,便是罪过!”慧能一声长叹,说出了那日君山之上智善和尚相同的八个字。
老乞丐手一扬,手里的镔铁陌刀脱手而出,斜插在慧能脚边,纹丝不动,冷笑道:“老夫又不是和尚,杀便杀了,你待如何?”
慧能摇了摇头,转身走到几具尸体身边,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念起《度亡经》,也是到现在才体会到佛经所说地藏王菩萨许下那句“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宏愿时的无奈。
“你眼中看到的是五条人命,可是他眼中看到的却是天下苍生,也许你能救下这五个人,可是又要花多少力气才能救下这芸芸众生呢?”凤舞幽幽叹息,浅蓝色的眸子似乎望穿了茫茫大雪,“他的世界兵荒马乱,又有几人能懂?谁人能说?”
“女娃娃,人生在世,但求一个快意,这和尚脑壳一根筋,你便是说破了嘴皮子他也不会觉得你就是对的,何必操这劳什子心,太平世道的少林和尚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瞧瞧你们祖师爷达摩、昙宗、月空等,哪个是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老乞丐嗤之以鼻。
抬头看了眼白衣若雪的凤舞,那藏在乱蓬蓬的头发后面一双眼睛忽的有了些色彩,不同于方才手提长刀睥睨八方的慷慨豪迈,那浑浊的眸子变得温柔了些,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打量着一个渐行渐远的老友,从春夏到秋冬,从韶华到白首。
像极了很久以前的那个人,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千古红颜之下,褪去了俗气与厌腻。
正如面前这个少女,面容澄澈空灵,超凡脱俗,美若芙蓉出水、清若姑射仙子。
她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周身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一瞥一笑,一举一动,甚至是一个回眸,无一不流露出仙子气息。
“和尚,你要是闲得慌就把尸体料理了,别在这里充什么圣人,老夫要睡了,要是吵到老夫,老夫一把拧断你的脖子!”老乞丐揉了揉眼睛,也不知是寒风迷了眼睛还是想起了年少时的种种。
也不管门前的慧能和檐角的凤舞,转身进了那扇破门,“吱呀”一声将那栅栏似的破落门户掩上,那千疮百孔的门板估计也挡不住多少冷风厉雪,不过是图个心理上的慰藉罢了。
居高临下的凤舞眯着眼睛遥遥的看到了远处街道上走着的一对男女,男的一身墨色长衣,背着一个剑匣,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在雪地中不急不缓的走着。
衣袂轻轻翻飞,风姿如玉、恍若天人。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身穿淡紫色长裙的女子,似乎有些羞怯,不愿离他太近,但是又忍不住往他身上靠,时不时的抬起眸子偷看他的侧脸,转瞬又移开,尽显小女儿家的娇羞之色。
凤舞的眉头微微一皱,一双浅蓝色的眸子透过一缕冷意,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周身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幽幽一叹,飘然而去。
“众生何苦!”慧能望着那飘然远去的白衣,双掌合十,古井无波的禅心竟然泛起一丝的涟漪。
寻来了一扇破门板,将五具尸体搬到门板上,毫不费力的拖着门板朝远方走去,等到天明,找个地方将这五人好好安葬了吧,虽然生前作恶,死后也要让他们安眠。
雪白似绸缎的雪地上再不光洁平整,而是多出两条浅浅的沟壑,从鱼头集那破落的门户前延伸开去,像是镌刻在心口的两条不可痊愈的疤痕,渐渐腐烂。
一阵寒风掠过,竟然让萧墨没来由的一冷,抬起头,看着远方空荡荡的天空,一阵失神,好像身边少了些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几时变得这般患得患失了,这些年不都是自己一个人么?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面对天下万夫所指,一个人横扫举世皆敌,不曾惧,不曾累。
可是现在,竟然隐隐有些厌倦这样的日子了,可是他比谁都明白,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便没办法再离开了。
除非,死了!
“你在笑什么?”身边的南宫紫馨嫣然一瞥,见到了萧墨嘴角轻轻勾起的微不可查的弧度,很好看,他有双似湖水般深邃的眼,刚刚竟然点染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与哀伤,带着孤傲冷清的神情,让南宫紫馨竟然有些心疼起这个男人来。
“世人都以为本王什么都有了,但是他们哪里知道,看似风光无限的二十年,只有自己才知道活得有多累,便是睡着了都不敢闭紧双眼,怕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于我而言,失去这一切,便意味着死亡!”萧墨苦笑。
“那你怕死吗?”南宫紫馨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目光中温婉如水,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冰冷淡漠,当真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
“或许是不怕的,只是这世上有不少处心积虑想置本王于死地的人,若让本王就这么死了,不免有些不甘心!”萧墨难得有些惆怅,便是权倾天下又如何,无非是后人闲暇的口舌,谁又能不死呢?
沉默了许久,谁都没有先说话,前面不远处便是鱼头集了,满城的大雪也掩不住鱼头集那肮脏阴暗的气息,像是一只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让人不愿靠近。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南宫紫馨有些疑惑,她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萧墨也没有多问,只想着离那雪山五老远些了便独自离开,没想到却跟着萧墨走了这么远。
萧墨停下了脚步,看着杂乱不堪的街巷,还有雪地上两条浅浅的沟壑,一直延伸向迷蒙的远方,头也不回的说道:“接到消息,北边有几只不开眼的老鼠来太原府偷东西,本想着亲手把他们料理了,顺便还能钓几条鱼出来,现在看来,是来晚了呢!”
南宫紫馨何等聪明,看到地上两条沟痕,再结合萧墨说的,已经猜了个七八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既然北边敢在这时候往太原府派人来,那身手该是不弱,现在太原府中能悄无声息结果掉他们的,也就那么几个,可是还管收尸的,却只有一个!”
“南宫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见微知著,倒不知姑娘却又为何来到太原府,还被那雪山五老缠上?”萧墨对她能说出这番话毫不惊讶,若是她推测不出来那才会让他大失所望。
“与你不同,我不是来这里钓鱼的,却是来看人钓鱼或者说看鱼被钓的,突然窜出来的五个老鬼也是始料未及,不如你也猜猜他们是受了谁的差派来取我的性命?”
南宫紫馨柔声问道,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却闪烁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身为碧游宫的第一传人,在世人眼中自是高不可攀的仙子,常人远远的看一眼都是莫大的荣耀,几时被人满城追杀、逃无可逃,还要靠不世之敌解救才得以脱身的地步。
“南宫姑娘过谦了,既然姑娘不耻下问,那本王便斗胆猜一猜,其中若有谬误还请姑娘赐教!”萧墨看着那幽深的鱼头集街巷,莫名有些嫌恶,略移开了目光,“碧游宫是当今武林鼎盛大派之一,谓之南天称王也不为过,而且六大门派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身,莫说主动招惹,便是真的受了碧游宫的怨气,也只有乖乖忍下。而雪山五老只是江湖散人,无门无派,这些年在北地收人钱财,接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才得以苟活,这种人对危险更是有一种特有的敏锐感,要他们招惹碧游宫,必然是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利益驱使,除此之外还要有一样,才能让他们不惜与全中原武林为敌也要取姑娘性命!”
“哦?是什么?”南宫紫馨对身边的这个男人越来越惊奇,他好像是一座宝山,不断的靠近、不断的挖掘,总能发现许多惊奇之处,让人恋恋不舍。
萧墨仰头,看着飘飘洒洒的雪,轻轻吐出一口白雾,“姑娘如此聪慧,又何尝不知,若没有一个势力堪比碧游宫甚至胜过碧游宫的人物在身后运筹,那五个胆小如鼠的老鬼又怎肯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九爷过誉了,倒想听听九爷高见,是哪一方势力敢与碧游宫作对呢?”
南宫紫馨面纱下的脸庞阴晴不定,不知是惊或是疑,有些事她在心里藏了很久很久了,但是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吐,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女孩也会有三五闺中好友,但是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的啊。
她时常在想,若是哪一天自己也与萧墨一样,举世皆敌,会不会也有一个如凤舞一般的人,敢与天下为敌,毫不迟疑的站在自己身边,想了许久,也唯有苦笑而已。
碧游宫十八年,不曾享有半分温情,她是师傅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是碧游宫第一传人,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是,同门姐妹虽然明面上对她谦和有度、毕恭毕敬,尊她一声“少宫主”,但是背地里对她恨之入骨的十个当中怕是有九个。
身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养就了一身高冷傲慢的脾性,视天下芸芸之辈如无物,那些日夜等候在洱海之畔的谦谦公子、青年俊彦,她连一个鄙弃的眼神都不屑于给。
便是超凡出众的易雪扬也只是略微高看几分;而慧能、孟弦秋、钟浩然之辈在她眼里只是中规中矩,不轻视,更不会高看;至于唐敖之流,在她心中更是与江湖草莽、市井草包无异。
唯独萧墨,自常州城头月下与他初见,便给了她无限的惊奇,桀骜不驯却又雍容优雅,既有一人一剑战天下的侠骨,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柔肠,这般少年于她而言,世间只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