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棠梨叶落,雪淡梅花香
萧墨此言一出口,韩骁立时像卸掉了一座大山般轻松,赶忙起身行了个大礼,惶恐道:“殿下此言可折煞末将了,殿下但有差遣,末将必当赴汤蹈火、不辱使命!”
“塞北不似江南天暖,此间简陋不堪防风御寒,敢情殿下屈尊寒舍下榻,保重千金之躯为宜!”话才出口,韩骁便懊悔不已,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这少年年纪不大,却给人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今日只是向他陈述政务便像是被阎王勾去了半条性命一般,若是真的住到自己府上,日日相见,那自己怕是得吓死了去。
是了,殿下久居金陵繁华富庶之地,哪受得这种苦,肯定是在等着自己说这话呢,杀千刀的顾蛮子,自己不愿意伺候这尊活菩萨,就想着祸水东引,偏偏自己多嘴多舌,后边儿那么多大人,肯定会有不开眼的,自己充什么出头鸟。
萧墨斜倚在软椅上,手指在金陵带来的镶花彩釉琉璃炉上轻轻划过,细细端详着上边精致的花纹,笑问道:“韩将军是盼着本王去呢?还是求着本王别去才好?”
被萧墨一眼看透了心思的韩骁像是被一道晴空霹雳劈头打下,浑身战栗,若不是尚有几分神智在,早一个跟头栽了下去,嘴唇蠕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将军赤胆忠心本王有数,回金陵后一定如实禀奏,相信父皇定会论功行赏。至于住所么?本王懒散惯了,在一个地方住下了便懒得挪窝,韩将军的好意本王就心领了,他日到真定府公干,定当上门讨几杯薄酒吃!”
萧墨哈哈一笑,俊逸无双的一张脸让人想看却又不敢多看,一眉一眼像是刀刻般完美无瑕,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君王之气,慵懒闲适的倚靠在软椅上,简直比画里的情形还要美。
韩骁连说几句“不敢”,急忙施礼退出门去,才跨出房门,急忙挥袖子擦去满头的虚汗,这一趟下来倒比战场上厮杀一回还要胆战心惊几分。
在屋外的官员看到韩骁这副模样,赶忙挤上去问,韩骁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一言不发便离开了,在场的官场老油子也摸不透这韩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接着进去的是晋州经略安抚使杜宣明,这一去又是大半个时辰,屋外身子差些的文官已经熬不住寒冷,倒下了好几个,站在靠前的官员心中好歹还有些盼头,后边官阶略小的官员心中才是万念俱灰。
若来巡查的是别的官员,他们哪会在这冰天雪地里等着,早找个由头去温柔乡快活了,偏偏这是长安王,随便咳嗽一声都能让大华江山颤三下的人,这次代天子北巡边防,明眼人谁看不出皇帝的意图,得罪了这位爷,以后别说升迁无望,便是乌纱帽也得掂掂能不能保住。
镇北王府的下人也不敢怠慢,将身子略差些的大人们请到暖和的偏厅奉上热茶,不过他们也不敢多待,身体暖和些了又得到长安王殿下屋外守着,免得在殿下的心里落了懒散懈怠的印象。
一个接一个的进去,快些的一炷香,慢些的约莫一个时辰还不见出来,虽说屋外天寒地冻,等着的人浑身上下血液都似凝固了一般,但是屋里的人也不好受,长安王殿下虽待人亲和,脸上笑容不减,但是他们却从心底里感到畏惧,像是有千万根钢针在扎一样,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从辰时到午时,早过了午膳的时辰,不过才见了五六个官员,许是萧墨也乏了,不想再折腾这一群往日里作威作福的官老爷,每次让五个官员同时进屋,五张嘴同时说话,陈说政要,其中涉及到军情、刑狱、税赋、官员拔擢、民生百态,萧墨坐在案前,慵懒闲适,一会儿品茶一会儿摆弄桌上的物件儿,看似随性,但是耳中聆听,口中发问,陈积许久的繁琐政务竟然迎刃而解,丝毫不乱。
这些官员被晾在冰天雪地里几个时辰心中老大的火气,心中极不服气这个名满天下的长安王,猜测多半是徒有虚名的花架子,直到真见过才明白,原来世上竟有这样一种人,完美到挑不出一丝瑕疵,就连仰望一眼都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直到天色渐沉,萧墨才见完所有的官员,纳兰寒韵已经点亮了屋里的烛火,摇曳的火光映照着那张俊逸无双的脸,他轻揉了揉额头仰躺在软椅上,虽说是坐在椅子上,但是要将听到的信息即刻做出决断,在千头万绪的事务中找出最为关键的部分,这无疑是件极费脑子的差事。
手刚离开额头,纳兰寒韵便将一杯上品青凤髓递到了手边,萧墨苦笑着摆了摆手,并没有接。
纳兰寒韵秀眉微蹙,知道萧墨有个习惯,一天之内每一种茶只喝一次,绝不重样,纳兰寒韵暗自思量,今天九爷已经喝过日铸茶、瑞龙茶、青笋茶、谢源茶、雅安露芽、纳西梅岭……这青凤髓还没有喝过。
“本王今日已经饮过许多了,喝茶虽提神,却并不管饱,莫不是你想将本王生生灌水撑死么?”萧墨笑道。
纳兰寒韵恍然大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一笑似淡雅出尘的梅花,让整座园子都明媚起来。
“九爷,太原府上下官员三百余人在裕德轩摆下酒宴为九爷接风洗尘,已派下车驾在王府门外恭迎!”惊鸿进门躬身禀奏。
“本王向来是最厌烦酒宴什么的,有这心思多花些功夫在正事上不好么?”萧墨撇撇嘴,一反常态的伸了个懒腰,饶是这样,也有一种说不明的气韵,看得纳兰寒韵都呆滞了,这世间竟有这般雅致脱俗的举止,看得人舒心无比。
“那……”惊鸿有些为难了,还得向萧墨讨一个回复回去。
“就说本王事务繁忙,接风这事就省了吧!”萧墨说完便仰躺在了软椅上,连日奔波还要处理政务,确实也有些乏了。
惊鸿应诺一声便退下了,纳兰寒韵抱来一床银丝锦被给萧墨轻轻盖上。
“一个时辰后叫醒本王!”萧墨眼睛都没有睁开,懒懒的说道。
“是!”纳兰寒韵躬身一个万福,退到了一边,差人将地火龙烧得旺些,省得九爷受凉。
安排妥当之后,她轻轻的坐到了窗边,撑起下颌呆呆的看着院子里的梅花,今天她穿了一袭素锦宫衣,外披素白色轻纱,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灵气,三千青丝被挽成一个简单的碧落髻,将一支清雅的梅花簪子戴上,与屋外那淡雅的梅花相映成趣。
别院里只栽种着十来株梅花树,一场大雪过后,花骨朵儿都绽开了,一阵清雅的、缥缈的馨香弥散在这座别苑,沁人心脾,荡人魂思,梅枝纵横交错、迎风摇曳,枝头万千朵绚烂清奇、如梦似幻的粉白梅花也随着风浅浅摇曳。
花树映雪、花香沁人、花枝迎风,在清寒的冷风中更加清绝美艳、雅致脱俗。
屋外片片飞雪清逸飘洒,梅花点点,淡雅绝伦,窗边的绝美少女像是失了魂魄一般,撑着下颌竟然看得痴了,发丝上飘落了偏偏莹白的雪花也浑然不觉。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不知此处是天上还是人间,只觉得黯然销-魂、神思悄然……
忽然肩上一沉,像是什么东西落下,纳兰寒韵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原来是萧墨已经醒了,见她独自坐在窗边,拿了一袭银狐氅袍给她披上。
“九爷……您……是不是婢子吵醒您了!”纳兰寒韵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你自坐在此处赏雪赏梅,又怎会吵到本王,只是方才说了一个时辰后叫醒本王,若不是本王惊觉,岂不误了事么?”萧墨笑着说道,言语里没有丝毫责备。
纳兰寒韵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已经坐了这么久了,“九爷恕罪,婢子……”
眼看纳兰寒韵就要跪下去,萧墨赶忙伸手扶住,伸出颀长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琼鼻鼻尖,“没事的,只是以后可要多穿些衣裳,若是受了凉就不好了!”
“本王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忙自己的事情去吧!”萧墨还不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转身出门去。
纳兰寒韵痴痴的看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也不知过了多久,伸手轻触在他手指曾触及的鼻尖,浅浅一笑,清雅无双,这满园的梅花竟然都暗淡了。
“我曾经以为什么都不在乎的……”她喃喃的说道。
萧墨独自一人走在昏暗寂寥的长街,一身黑衣凌风飘扬,与往常不同的是背上斜背了一个匣子,长三尺六寸,宽七寸两分,高一寸八分,整个匣子都是名贵至极的沉龙紫檀木制成,这种木料一钱抵得上十两黄金,且不说这匣子雕龙画凤精致无双的做工,便是这三十多斤的匣子也值七八万两黄金。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等什么人。
也不知走了多远,停下脚步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伸手接过一片雪花,叹了口气,一挥手又将它丢入茫茫雪地中,继续往前走。
“臭乞丐,滚开。要死死别处去,别死爷爷门口!”杏林医馆的光头曲老五照例关门打烊,偏偏好死不死的一个乞丐蜷缩在门边,看模样是受了不轻的伤,身体下边一片殷红的血已经凝固了,把那身破烂衣服和雪地粘在了一起。
曲老五眼见骂了一声那臭乞丐没什么反应,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朝那乞丐踢去,那乞丐已经冻得僵硬,踢在身上“砰砰”作响。
踢了几脚,气也消了大半,瞥了一眼那乞丐,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在这冰天雪地里怕是熬不过两个时辰,要真死在自家门口岂不晦气,骂了一声“狗娘养的”,朝那乞丐唾了一口,准备把这臭乞丐拖到别处去。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何不救他一命?”才拖着走了四五步远,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曲老五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这臭和尚在隔壁周老头家住了四五天,就烦了自己四五天,只要一见到自己见死不救就会操着满口大道理说教半天,在这边关每天病死饿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要真是一个个去救自己才是有病。
“又是你这个秃……和尚?一天到晚你就这么闲,他是你爹妈还是你兄弟啊?”曲老五头也不回,兀自拖着那个半死不活的乞丐,准备把他拖到一个偏僻的巷子里让他自生自灭去。
慧能赶忙跑到曲老五前面,挡住他的路,单掌施礼道:“施主且慢,既然他一息尚存我等岂能见死不救?”
“他娘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救你救,老子可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曲老五一把将那奄奄一息的乞丐扔在雪地上,要不是前两天见识过这和尚的身手,早扑上去揍他娘的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爱管闲事还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人。
曲老五扔下乞丐,就要推门回屋,刚踏进去半只脚,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朝和尚说道:“这乞丐老子可是交给你了,救得活是你和尚的功德,要是救不活也别让他死在老子门口砸了老子的招牌,要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嘭!”的一声将门摔上,再不去管这和尚。
慧能朝着那关上的门合掌念了声佛号,这才蹲下身来看那个乞丐,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扣上脉门才发现他浑身的经脉竟然有八成都断了,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深可见骨,那身破破烂烂的的衣服都被血染透了。
慧能一声叹息,将他扶到周老汉的包子铺里,慕雪经过几天的调养,已经能下床走路,这些天见到和尚哥哥经常带些半死不活的人回来,也见怪不怪了。
慧能将那乞丐扶到火炉边,烤了好一阵子,僵硬的身子才暖和了些,这时慕雪倒了一碗热水端过来,慧能点点头接过,将那乞丐的嘴撬开一条缝,小心的喂下去,只是一碗水倒有七八成流到了那身破衣服上。
一口真气度过去,那乞丐终是睁开了眼睛,轻咳了几声,倒是咳出了一片血沫子,“你……你是少……少林的师傅么?”那乞丐盯着慧能打量了半晌,断断续续的说道。
“小僧正是少林弟子!”慧能不敢隐瞒,如实回答。
那乞丐浑浊的眼睛里登时有了光彩,胸膛起伏,又咳了几声,想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的经脉都断得差不多了,稍一动弹便撕心裂肺的疼。
“小……小师傅……求你告诉……告诉帮主……北燕魑魅堂……派……高手……南下……图谋……不……轨,请他早……早做……”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断了生机,这乞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冒死回来通报,一路上不知遭到多少追杀,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凭借这一口气,现在消息传出去,终于坚持不住。
“阿弥陀佛!”
慧能轻念了声佛号,将那乞丐平放在了地上,小心的替他整好破烂的衣裳,默默念了三遍超度亡魂的《度亡经》,抱起那乞丐的尸体对慕雪说道:“此事干系非浅,小僧现在要去丐帮分舵通报消息,小施主早些歇息,或是今晚或是明早,小僧便回来!”
慕雪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眼看着那身穿月白僧衣的和尚抱着一具尸体走进漫天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