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重阳,天高云淡、金风送爽,家家户户的百姓都登高远眺、赏菊品酒,于高处遍插茱萸遥寄情思,一派和乐的景象。
这一日早早的,一驾马车从长安王宫驶出,穿过重重宫门,朝御花园而去,如往常一般,这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在皇宫内苑畅行无阻,无数的奴婢侍卫见到这辆马车都恭恭敬敬的行礼。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来到御花园门外,驾车的汉子跳下车去,摆好杌凳,轻轻的掀开帘子,躬身站在一旁。
先出来的是凤舞,今天她穿了一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缎绣飞蝶氅衣,裙摆一层淡薄如雾笼泄绢纱,耳边缀一副缨络耳坠,平添一份淡雅之气,用一根银簪挽住乌黑的秀发,盘成精致的玉兰簪,显得清新美丽却又落落大方。
凤舞下得马车后,车里又伸出一只羊脂白玉般温润的手,凤舞抬手牵住,小心翼翼的扶那人下车来,皇宫大内灵丹妙药无数,御医的手段更是能生死人肉白骨,加之萧墨本身内功醇厚,经过这半个多月的调养,已经能由人扶着下地走路了。
他今天穿着一件墨色对襟窄袖长袍,袖口纹着金线祥云,腰间系着一条墨色云纹宽边锦带,头上簪着镶碧鎏金紫玉冠,披着一袭金丝锦绣沧海龙腾的黑色斗篷,含着浅浅的笑意,举手投足间优雅而潇洒,丰神俊朗之间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凤舞和萧墨相携着走入了御花园内,见惯了江南繁华的凤舞也不由得暗暗赞叹,果然是天家威仪,其壮阔秀丽是寻常园林不及万一的。
淼淼的池水旷远雅逸,流水蜿蜒曲折,深容藏幽,清澈的水中游着大大小小金色的鲤鱼,岸上山石嶙峋,古木成荫,绿竹花卉亦是处处可见,长廊迂回曲折,假山怪石依傍而歇,貌若松散的亭台楼阁各具神韵。
踏过层层叠叠的汉白玉阶栏,绕过往复环绕的曲折回廊,已然置身恢宏大气、庄严肃穆宫殿楼宇之中。
一路上无数的宫娥太监朝着萧墨行礼问安,眼神中皆带着疑惑与惊奇,长安王往日进宫都是独自一人,今天身边怎么多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世女子,细细一想却都了然于心,不禁艳羡。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到了一座园林外边,只见那园子恢宏大气、庄严肃穆,门首匾额上题着“秋意浓”三字,门两边是一副鎏金黑底的对联:“满眼奇观皆入画,一园丽景尽为诗。”
进得园中,只见满园金黄,秋风吹过,万千黄叶漫天飞舞,萧瑟凄凉不禁涌上心头,园中早搭了一座大露台,张搭明黄色帐幕,四周环伺宫女侍卫。
露台正前方两盆大菊华傲然怒放,数百朵小菊华环绕簇拥,争奇斗艳,一派佳境,东边是一簇白菊,花白胜雪,西面花黄如金,阳光照耀下黄白相映、香气清新沁人,御花园里大大小小的菊华形态不一,各具神韵,似孔雀开屏、似银河落地、似蛟龙探海,仙容窈窕,妙趣横生。
萧墨因身上有伤,车夫一路上放马缓行,因此来得迟了些,到得此处,露台上已经坐满了人,正中是身穿明黄色衮服龙袍的皇帝,与他并肩而坐的是一位四十上下的美妇人,雍容华贵,举止端庄,正是凤御天下的皇后娘娘,皇帝左边席位是一应皇子和朝中直系亲王及其家眷,右边席位是各位公主和后宫妃嫔等。
萧墨携着凤舞缓步朝丹犀走去,所坐之人无不艳羡,虽不知这白衣女子是何人,但是这般清丽脱俗的面容、举世无双的气质,也只有这般飘然若仙的女子才配得上优雅高贵至极的长安王。
萧墨到丹犀下就要下拜行礼,皇帝满脸的笑意,摆手迭声道:“墨儿你身上还有伤,就不必行礼了,朕还想着你若还不来朕便派人去接你呢,来了便好,来了便好!”
萧墨躬身谢恩,此时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凤舞身上,饶是见惯了天下美人,也不禁心中赞叹:世间竟有此等佳人!
只是凤舞就这样静静的站在萧墨身边,也不跪拜行礼,一双美目只是灼灼的盯着皇帝看,皇帝不禁有些恼怒:这是哪里来的女子,竟然如此不懂规矩。
萧墨哪能没看出皇帝的不悦,只是要凤舞跪拜行礼他却做不来,刚想出声解释,皇帝便沉声问道:“墨儿,这位姑娘是谁啊?”
还不等萧墨回答,坐在左边上首的太子爷萧瀚便抢到丹犀中间,躬身答道:“回父皇,儿臣知道,这位想必就是帝师传人,于君山之上维护九弟的那位姑娘了吧!”
听到“帝师”二字,皇帝本来满脸的笑意沉下去了几分,摆摆手让萧瀚回自己的座上去,威严凛冽的目光盯着凤舞看了许久,问道:“你的师傅是孤星寒?”
“是!”凤舞依旧盯着皇帝,目光没有丝毫的闪避,毫不犹豫的回答,“民女凤舞见过皇上!”只是躬身行礼,并不曾跪拜,皇帝看了萧墨一眼,也不好多说什么。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身边的太监在右首末座加了一副座头,萧墨拱手道:“父皇,凤舞初来皇宫,恐不知礼节冲撞了父皇,儿臣斗胆请父皇准许她与儿臣坐处一席。”
皇帝一愣,倒还是头一次见萧墨如此维护一个女子,虽然心中不满,但也不好拒绝,点点头算是许了,萧墨谢过恩后领着凤舞到了左首第二个位置坐下。
陆芊语那双柔美的眼睛不由得变得冰冷,看着萧墨旁边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孩,自她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比起她的妖媚,人们似乎更喜欢那清新纯洁的凤舞。
正思忖间,一队队太监宫女鱼贯而入,摆上了各色精致的点心果品,每副座头后边都伺立着一个彩衣宫女,手捧着重阳节必饮的菊华酒。
摆上精美的重阳糕之后,凤舞那小馋猫一样的眼睛朝萧墨瞟了瞟,那意思分明是在问:“可以吃了么?”
萧墨微微摇了摇头,眼角余光朝着皇帝指了指,皇帝都还没开金口,谁敢先动,凤舞颓丧的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去,萧墨宠溺的笑了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等父皇先动过之后我们便可以吃了,这些都是你的。”
唇间的热气带着浅浅淡淡的香气吹入了凤舞的耳朵,凤舞的心不由得跳得快了些,满脸通红的点了点头,乖乖的坐好。
这些小动作当然逃不过高座在上的皇帝的眼睛,他皱了皱眉, “墨儿,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萧墨起身,恭恭敬敬的回道:“多谢父皇关心,儿臣的伤势已无大碍,再将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初!”
皇帝听到这话,脸色才好了些,摆了摆手让萧墨坐下回话,不必如此多礼免得牵动伤口。
这时候陆芊语起身朝着皇帝盈盈一拜,道:“父皇,臣媳本不愿坏了父皇的雅兴,但有一事不吐不快,还望父皇应允!”
皇帝颇为诧异,这个平日里恪守礼节、温婉贤淑的太子妃从来不会在宴会上多说话,今天却怎么大反常态,遂点了点头,表示但说无妨。
陆芊语施了一礼,眼睛看向了凤舞,多了几分阴翳,问道:“今日是皇家宴会,来的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妃子家眷,不知道凤姑娘是以什么身份来到此地,可莫要坏了礼数,传出去有辱皇家颜面!”
皇帝的眼中也多了几分疑问,看向了萧墨,萧涵的眉心已经紧紧锁起,这陆芊语分明就是想借凤舞来为难萧墨,只希望皇帝不要怪罪才好。
萧墨本来也没打算管陆芊语要说什么,只是听到她竟然扯到凤舞身上,一双深邃的眸子不禁冷了下来,凤舞哪能不知道陆芊语话里的意思,刚想起身辩驳几句,他伸手拉住了她,自己起身道:“父皇,凤舞与儿臣相识多年,有过多次救命的恩情,特带她来此拜谒父皇,未及通禀还请父皇恕罪。”
此时太子萧瀚起身,皮笑肉不笑,“九弟此言差矣,若是有恩,赏赐些金银财帛便也就够了,父皇的龙颜岂是这等下贱草民说见便能见的,岂不大损皇家威仪。父皇,儿臣斗胆,请求将这卑贱草民乱棍赶出,莫要失了天家体统。”
萧墨冷哼一声,弯腰轻轻拉起凤舞的手,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萧瀚,冷冷道:“太子这一口一个‘下贱草民’说本王的正宫王妃,才是有失天家体统吧!”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萧墨,凤舞更是像傻了一样看着萧墨俊朗冷傲的侧脸,他说什么?
每个人的面色各不相同,有如萧涵等人欢喜的,有如陆芊语一般愤怒嫉恨的,也有如萧瀚这样大惊失色不知所措的。
这金陵城中谁不知道,长安王是何等的眼高于顶,多少王公贵女、富家千金苦等数年都难见他一面,邻国的公主不远万里来到金陵却被他拒之门外,若是有姑娘远远的望着了长安王的背影,回家也能高兴得几晚睡不着觉。
无论是皇帝还是萧涵不知多少次想要给他找一个温婉淑德的正宫王妃,可是都被他一口回绝了,不想他竟然早就有了妃子,如何不让人惊讶,这要是传出去,不知多少深闺少女要芳心寸裂了。
皇帝一拍几案,怒道:“放肆,你是朕的儿子,天下尊贵无比的长安王,立妃一事是你一句话就作数的吗?你的妃子要么是邻国的公主要么是王公的千金,这女子一介白身,如何配得上你的身份!”本来颓丧的萧瀚和陆芊语一听到皇帝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细细的听着。
凤舞听到萧墨的话本来还晕晕乎乎的,见到皇帝这般姿态,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就要开口,萧墨拉着她的手紧了紧,给她施了个眼色,对皇帝说道:“启禀父皇,论样貌,她是万中无一的倾国之色;论才学,她不输儿臣半分;论德行,她心地善良、知书达理;若说身份么,她是帝师一脉。以此种种,做儿臣的正宫王妃并不曾辱没了孩儿,便是儿臣的母妃不一样也是一介白身么?”
萧墨目光炯炯,盯着盛怒的皇帝,皇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坐在他身边的皇后娘娘瞟了一眼皇帝微微发颤的脸颊,知道他是又想起了早逝的萧墨母妃,赶忙出声斥责萧墨道:“长安王注意你的言辞,这是你对皇上说话的态度么?”
皇后娘娘是太子生母,二十年前皇帝独宠萧墨的母妃,二十年后又将萧墨捧上了天,她如何不嫉恨。
萧墨眉毛一挑,颇有几分不屑,争锋相对,“请问皇后,本王的言辞又如何无礼了?这一字一句有何谬误么?”
这一句话倒是封住了皇后的嘴。
“好了,这事便先搁下,日后再细说,现在谁若敢再提起,朕不饶他!”皇帝沉吟了许久,还是选择了站在萧墨一边。
便是寻常百姓家娶亲也要经过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步,至于皇家大婚,礼节则是更加繁琐,前前后后要花去一年之久,而萧墨这随随便便一句便定了一品亲王王妃,若要细细追究起来,萧墨便是不死也要扒层皮,太子皇后等人本就抓着此处想为难萧墨一把,谁知道皇帝竟然一句话就带过了,只得老老实实的坐下。
萧墨回头看了一眼凤舞,温柔一笑,拉着她坐下,这段小事倒是没有影响众人赏菊品酒的心情,不一会儿舞乐上来,彩衣翩翩、舞姿曼妙,乐师抚琴而歌、越女斜抱琵琶,歌舞升平之间倒也一派祥和。
“九弟真是智计无双,次次都能绝地逢生、化险为夷!”隔着一张桌子,太子萧瀚探过头来,端起一杯酒敬萧墨。
“哪及得上太子手眼通天,让本王防不胜防!”萧墨对于他敬的那杯酒不闻不问,像是没看见一样,萧瀚尴尬至极,自己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只得怏怏坐下,独自喝着闷酒,陆芊语暗骂萧瀚一句“草包”,连个正脸都不稀罕给他,明知道萧墨不会接他的酒,非要自讨没趣,真是蠢到不可救药。
妖媚入骨的她撩了撩耳边的秀发,转过头细细打量着凤舞,柔声道:“妹妹真是好福气,能做得长安王宫的主母,这些年不知道多少姑娘想入主王宫可都没那份福气呢!”
“那是自然,太子妃还真是慧眼如炬!”
凤舞毫不客气,直接就承认了,这倒是让陆芊语也为难了,若是凤舞谦让客套一番,她还有办法让凤舞下不来台,谁知道她一开口就把话给堵死了,让她准备好的一箩筐话不知道从何说起,心中不禁郁闷,这一男一女还真是不给人留活路。
萧墨心中不禁好笑,这夫妻俩好好活着不行么,非要没话找话,自己让自己下不来台,也懒得去管那两人,剥了一个橘子,小心的掰下一瓣来递给凤舞。
本以为凤舞会用手来接,但是她双手抓着重阳糕,只好把嘴凑了过来,本来是递给凤舞的,这下倒成了喂她了。
“长安王伉俪情深,真是恩爱无比啊!”三皇子在旁边啧啧称羡。
“少年夫妻真是甜得发腻了!”对面的昭和公主满脸的羡慕,哪个少女不思春,何况是萧墨这等才情无双的翩翩少年。
“好一对珠联璧合的绝世佳人!”
“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能恩爱如此,私底下还不知道怎样的如胶似漆呢!”
“……”
本来无意的一个举动倒让满座的皇子公主羡慕不已,这下倒让凤舞满脸尴尬,脸颊微微发烫,含糊的吃了几口桂花糕,一双眼睛盯着脚底下不敢抬起来,“凤舞啊凤舞,真是没出息,大庭广众用嘴去接干什么啊,真是丢脸!”心中不禁暗暗骂自己。
萧墨倒还好,悠闲的坐在那里喝着茶,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旁边的陆芊语满脸怨愤,一口将面前的菊华酒喝了个底朝天,就想起身告辞,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皇后朝她施了个眼色,让她安心坐下,起身摆摆手吩咐歌舞退下,躬身朝皇帝禀奏道:“皇上,前些日子龟兹国进贡来两头西域雄狮,一直养在御花园里,不如今日叫狮奴牵出来给大伙儿开开眼界如何?”
皇帝点点头,道:“也好,整日的歌舞却也烦腻了,弄些新鲜玩意儿也不错!”
“是!”
当即便有太监前去宣召,露台上的杂物被挪开,腾出中间一大块空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