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一碧万顷,湖面微皱涟漪,一群鹭鸶优哉游哉的贴着水面滑翔,暖日融融,柳丝轻扬,光溢花香,满眼的绿草红花。
一叶乌篷小船在瘦西湖上上飘飘摇摇,无人摇楫也无人掌棹,任这艘乌篷船肆无忌惮的飘荡着。
凤公子拿着一壶酒坐在船舷边上,慵懒的斜倚着船篷,细细的品着一壶绝品花雕,欣赏着这山色湖光,而那黑衣公子比起他的率性潇洒则是沉稳端庄了许多,轻拈酒杯,眉眼间温柔无限。
当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江湖,太过纷乱,人心叵测、波诡云谲,你又何必走出那个地方,徒增烦恼!”黑衣公子若有若无的问道,眼睛盯着远方,并没有看那人一眼。
“你不是也出来了吗,江湖,从来都是你这种人的地狱,这一潭看似安静平和的水面下,不知隐藏了多少杀机。”凤公子羊脂玉般白皙的左手伸出船舷,拨弄着湖水,随口将黑衣公子的话回敬了回去。
黑衣公子眼里的温柔锐减了几分,言语也变得有些冰冷,道:“是么?那我把这一潭水填满便是了,什么杀机生机都让他永不见天日,若是那水里的鱼鳖还不消停,就将他们连着水一起蒸干!”
凤公子听到这话,难得收起了率性的玩心,颇为诧异的看了黑衣公子一眼,旋即转开了目光,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很有默契的沉默着,谁也不说话,凤公子一边品酒一边拨弄湖水,黑衣公子则是静静的看着远方,以湖光山色佐酒,将孤傲的身影嵌入了瘦西湖水波之中。
“二十五年前,北燕联合吐蕃、西夏,起百万大军东进,攻破雍凉十二州,先帝丢下长安,迁都金陵,不两年便郁愤崩殁了,不想他的儿子竟然恋上了这片温柔富贵之地,不再有收复疆土、归复故都之心,甘愿偏居一隅,如今有人出头为他收复疆土、抵御外敌,他却派兵镇压,却也是好笑。”白衣公子凝视着手掌心晶莹的水珠,漫不经心的说道,像是在试探着什么。
黑衣公子眉头轻挑,脸上多了些许愠色,道:“你觉得当着我说这些真的好吗?”
“我又没说你,再说,你禁得住我说,禁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么?”凤公子斜睨了黑衣公子一眼,撇了撇嘴不满的说道。
黑衣公子轻叹了一口气,清澈的眸子里多了几分黯淡,怅然道:“身在皇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你不会明白的……”
凤公子摆了摆手,道:“我是不明白,也不稀得明白,只是玉皇顶那档子事儿已经有人要往你身上引了,若再加上有心之人推波助澜,你将举世皆敌。”浅蓝色的眸子第一次有了一丝关切的色彩,转瞬即逝。
“是么!”黑衣公子只淡淡的回了两个字,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嘴角微微扬起,流溢出一抹冷笑。
听到这两个字,凤公子倒是放心了许多,笑道:“九爷真是好魄力,非我碌碌之辈能及,倒是凤五多虑了。”说着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将酒壶扔在船舱中,就靠在船篷上闭上眼睛假寐了起来。
黑衣公子回头看了一眼那妖异姣好的面容,无奈的摇了摇头,浅浅一笑,嘴角勾起的弧度果真比骄阳还要温暖,如墨的黑衣竟然愈发的灿然生辉。
忽然他的眉心紧了紧,前方几十丈的绿洲后面转出三艘样式差不多的乌篷船,稳稳的朝他们驶过来,船上看不见一个人。
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了三艘船,就这样一前一后将他围住了,一看这架势便知来者不善。
茫茫瘦西湖,数十顷水路,若真是歹人,端的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我乏了,别吵醒我,不然定与你没完!”凤公子嘴里含含糊糊的说了句话,微微蜷了蜷腿,将手枕在颈后,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黑衣公子失笑:“你倒是心大,在哪儿都睡得着。”
心下一冷,自己出来不过才三天,已经是第十回了,当真是很麻烦呢!
一前一后六艘乌篷船越来越近,与黑衣公子不过三四丈远了,可是他仍旧像桅杆一般笔直的立在船头,巍然不动,飘逸出尘,仿佛天人一般。
“出来个说话的人吧!”黑衣公子仍旧不慌不忙的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六艘船齐齐的停住了,正前方的一艘乌篷船中钻出来一个干瘦的汉子,五短身材,身穿麻布褂子,一双眼睛深深的陷了进去,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一样,横握一条捕鱼钢叉,高高绾起裤管跨立在船头。
黑衣公子也不说话,就静静的看着那干瘦汉子,越是波澜不惊越是让干瘦汉子浑身发毛。
“九头蜃梁子川吧,你不好好在你的归海帮龟缩着,来堵我的船作甚么!”
那个叫做梁子川的干瘦汉子脸霎时变得惨白,对方只是漫不经心的看一眼便道出了他的来历,这让他如何不惊恐。
“你这个魔头,在东岳玉皇顶屠害无数的武林英豪,十恶不赦,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梁子川自知再怎么惊愕胆颤也不能失了锐气,只是这一句话分明是大义凛然,在他喊出来却像是偷盗家财的奴仆被主人抓到那般底气全无。
黑衣公子朗朗一笑,清越的笑声让整个瘦西湖都明媚了几分,只是在梁子川听来确是阴寒彻骨,“是么,你梁子川在沿海干得那些勾当也当得起‘替天行道’四字?也不怕闪了舌头!”
梁子川大惊失色,握着钢叉的手也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哼,我的师兄翻天蜃李子坤在端午那日被你诓骗上了东岳,如今一去不返,八成是遭了你的毒手,此仇不共戴天!”
“哦,这样啊,既然是关乎人命的官司,那就没办法了,任我怎么解释也不能给你说出个囫囵师兄来,还是直接动手来的爽快。不过等会儿你们的声音可是要小一点,我这朋友脾气可是大得很,若是搅了她的清梦,说不得连死,都是一件奢侈的事呢。”
枯瘦汉子梁子川眼睛不由自主的往靠在船舱上的白衣公子看了一眼,他正慵懒的蜷着身子,挺巧的鼻子微微翕动,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这个比女子更加柔媚的公子,真的有他说的那般凶残么?
黑衣公子也不催他们,饮尽了最后一口酒,微笑着把玩着青花瓷杯,这泰然自若的模样看得梁子川浑身发毛。
“你们是自尽还是要我动手?”
冷不丁的一句话,惊得梁子川一愣,握紧了手里的钢叉,“萧墨,今日杀不得你,我归海帮还有千百条好汉,此生与你不死不休!”
“你怕了!”依旧是浅浅笑容,笃定又略带戏谑的目光。
梁子川挺了挺胸膛,反驳道:“谁怕了,快些亮兵器吧!”
“你的动作言语,乃至于你的神情都能够骗人,唯独这里,” 黑衣公子萧墨摇了摇头,双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梁子川的双眼,“不行!”
萧墨,一身黑袍就像是被墨渲染,嘴角浅浅的笑从未退去,眉宇间永远藏着捉摸不透的一丝阴翳,像是明媚的太阳中心那一点黑暗。
“锃锃锃锃”
一连串密集的刀锋出鞘声连绵响起,十数把锋利钢刀带着一往无回的气势决心,伴着数十个黑衣高手全力施为的轻吐浊气声,一刀一刀向萧墨斩去。
唰唰唰唰!
每一道刀光都是那般凌厉强横,割破空气,布成一道密织的刀网,将手无寸铁的萧墨紧紧的笼罩在当中。
一丈……五尺……三尺……
刀锋喷薄的寒气几乎都要割裂萧墨的脸庞了,可他仍旧没有动一下,像是笔直的立在船头,脸上波澜不惊,这几十个黑衣高手在他眼中就像是湖面吹起的一阵风,不能伤他分毫。
一尺!
刀锋离他眉心只有一尺的时候,那个颀长的黑色身影终于动了,俊逸得如天人的面庞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萧墨嘴角一扬,手里的青花瓷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脱手而出,比将要触及眉心的刀锋更快了三分。
“当!”
一声清脆的声响,青花瓷杯像是出弦的利箭,不偏不倚,正好撞在长刀上,刀刃瞬时往旁偏了几分,而和长刀相距不足一尺的萧墨却是凭空不见。
黑影在刀阵之前穿梭,眼看着要被那些凌厉的刀势斩落,却陡然间在半空做了一个诡异的停顿,然后侧向一绕,奇妙地避开刀锋之所向,嗤的一声飞离。
只见雪白的手掌在空中精准无比的拍出,每一下必有一个黑衣高手飞出,玄衣如墨的萧九爷和一群黑衣高手在空中交杂,汇成一道黑色的洪流。
只是不过多久,那些个黑衣高手纷纷飞出,有的落在瘦西湖水中,有的砸落在乌篷船上,奇怪的是无论那些黑衣高手受伤多重,竟然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
原来萧墨是为了凤五那一句“不要吵醒我睡觉”的戏言,在出招之前以精准无比的手法封住了那些个杀手的哑穴。
这般精确无误的认穴手法,这般迅捷无比的出招,几乎就在几个呼吸间,就解决了几十个黑衣高手。
就在萧墨出手的那一瞬,已成风雷之势,看似飘逸潇洒,像是醉酒当歌,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进入真正的战斗之后,那抹黑影竟然是那般灵动诡异!
天地间只剩下了那一道黑色的身影稳稳的站在船头,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梁子川不再说话,一声长啸,一招鹞子翻身,朝他射了过来,手里的钢叉像是一道灿烈的霞光,稳稳的指向萧墨。
“都说了,安静一点!”
只见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破空而出,只听“当”的一声轻响,只见在钢叉上一点,那裹挟着梁子川几十年功力的钢叉竟然偏向一边,梁子川拿着钢叉的手一阵发麻,差点脱手而出。
还不等梁子川回过神,萧墨羊脂白玉一般的手掌顺着钢叉滑到了他胸前,梁子川大惊失色,急急往后一仰,急欲闪躲过去。
只是萧墨的身法却是诡异到了极点,左手往前一探,稳稳的抓住钢叉,顺势一带竟然生生将梁子川拉了回来。还不等梁子川看清,轻飘飘的一掌朝梁子川印去,梁子川心里陡然一惊,身在江湖,成名至今,多少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江湖如日中天的高手也是会过不少,只是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什么归海帮,什么九头蜃梁子川,不过是茫茫江湖争渡的一只毫不起眼的小虾米,在萧墨面前,竟然走不过三招。
梁子川那枯瘦的身子当时就横飞了出去,耳边呼呼风鸣,像是一片落叶,直直的飞回了他的乌篷船。
“嘭!”
枯瘦的梁子川砸在船头,引得小船一阵晃荡,梁子川一把扯住船篷上的绳索才稳住自己没滚下水去。
“你使的是我归海帮的‘夜叉探海’?”梁子川捂着胸口,还是咳出了血,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愕。
萧墨一身玄衣负手立于船头,大有睥睨天下之势,冷冷道:“今日心情不错,让你败在自家功夫上面,也算是给足了你归海帮面子。”
“我梁子川技不如人,要杀要剐,便请动手!”梁子川心头一凉,情知自己与萧墨之间横亘着一条永远不可跨越的鸿沟天堑,若是他愿意,刚刚哪里需要三招,现在哪能让自己说话。
萧墨回头看了一眼还蜷在船头懒懒的睡觉的凤五,妖异秀美的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不知是否梦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萧墨微微一笑,转过头问道:“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是从哪里知道我今日在瘦西湖,只是今日怕是要铩羽而归了!”
“少废话,动手吧!”梁子川挣扎着爬起来,斜靠在船篷上,大口喘着粗气。
萧墨俊逸的脸上浮现一抹戏谑的笑,“说起来倒也是有几分骨气,滚吧!”
“你……你不杀我?”抱定必死之心的梁子川这下倒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想过无数种生不如死的情形,却独独没想过萧墨会放了他。
“懒得动手了,杀了你也没什么意义,至于你的归海帮,这些年得来的不义之财,希望你从哪里来的就还回哪里去,若是有一毫一厘的隐瞒,那归海帮就没有在江湖存在的必要了!”萧墨深邃的眸子平静的看着远方,陷入了沉思。
“多谢九爷不杀之恩,我归海帮必将洗心革面,从此鞍前马后效劳!”梁子川挣扎着跪在船头,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招呼还能动弹的手下摇船离开。
“对了,你的师兄李子坤,许是死在了东岳,但是我没必要杀那么一个不起眼的人,就像今日懒得动手杀你一样!”萧墨对着刚刚转身的梁子川轻声说道,不加一丝情感。
梁子川回头看了一眼独li船头的那高傲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升起无尽的崇仰,若是那人此时真的要了他的性命,他也是不会犹豫一下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瘦西湖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只剩下那一艘随波飘荡的乌篷船,那笔直挺立的黑影独li船头,光影在他身上流转,有午后淡金中的孤直,有夕阳斜曛中的落寞,有月从西窗过的傲慢冷淡,有沉沉黑暗中的固执守候,有清冷晨曦中的疲惫孤单。
天,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光影交替间,似乎交错了萧墨的一生,他一个人在晨昏交替间,追寻着一点渺茫,踽踽独行于苍茫天地。
回头看了看那个尚在熟睡的俊俏公子,心中竟泛起一丝浅浅涟漪,一转眼,竟和她相识五年了,五年江湖,自认看透了一切,却看不透这个人,正如她同样看不透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