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飞越回头望了白惊天遗体一眼,只见直挺挺的躺在草丛中,一只蚂蚁大摇大摆的在他脸上爬过。
他胸口一酸,蹲下身子,拈在指尖,搓成肉末,脱下外套,盖在白惊天脸上,望着马腾空道:“尔等可曾听说过彭定安元帅之名?”
彭定安镇守边关二十余载,抵御外族入侵,说是国之柱石,万家生佛,亦不为过。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马腾空心头一凛,暗想失镖之事,若与彭帅沾上关系,只怕更要棘手,心下彷徨,茫然点了点头。
谢飞越道:“在下谢飞越,乃彭帅帐下参将。”
马腾空若在平日听说是边关将领,自必好生景仰一番,当此特殊时期,不知他自报家门,意欲何为,只“哦”了一声,并不搭腔。
谢飞越自顾道:“去夕七月,异族忽然大举犯境……”
一些心存忠义之土,异口同声道:“战况如何?”
谢飞越道:“彭帅率领众将士,坚守城门,三月激战,虽有伤亡,倒也有胜无败。”
问话的几人,闻说长吁口气。
谢飞越接着道:“眼看敌军安营扎寨,无有退兵之意,我方粮草逐日不支,十月八日,彭帅遣我为使,星夜上表朝廷,十月十一事凌晨,我赶到京城……”
马腾空沉吟道:“从边关到京都,五千余里,三日之内,如何到得?”
谢飞越淡淡的道:“正常的行程,自然难以到达。可国事当头,焉敢辞劳?”
众人见他虽然不说如何星夜兼程,显是多骑轮换,昼夜不歇。这一路的劳苦,稍加想象,便可见一斑。
谢飞越继续道:“然而我在兵部递了表折,回到驿馆侯旨,孰料一等便是七日。想边关战况如此激烈,战事何等紧急,岂能经得这般耽搁?”他说到这里,语气逐渐激愤:“日子虽然焦虑,好歹熬了过来。然而圣旨下达,除了言语嘉勉之外,对于增兵援粮一事,竟是只字不提。这不增兵倒也罢了,虽则我军多有伤残,可保家卫国,敌忾同仇,众志成城之下,亦也堪可抵御。然而粮草接济不上,城池不攻自破,届时不仅满城军民性命堪忧,举国上下亦也祸患无穷。”
众人屏息想象:异族潮水一般涌进关内,铁蹄蹂躏,长枪杀戮,江山万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禁人人脸上,露出忧愤之色。
谢飞越咬牙切齿的道:“我知其事多是王一鸟那奸人从中捣鼓,气愤不过,是夜潜进府中,好歹在那狗贼身上,刺他七八个窟窿,方泻心头大恨。”
王一鸟乃当朝相爷王一鸣,只因世人对其奸昏误国,无不痛恨,是以私下将其去口为鸟,咒其鸟失食嘴,命难久矣。
好些人拍腿的拍腿,击掌的击掌,待听谢飞越说到:“合是那狗贼大恶未报,我稍不留神,反而露了形迹,遭到围困。一场混战之下,虽然趁乱逃脱性命,却也伤重不支。”不由连声叹息:“可惜!可惜!”
谢飞越续道:“眼看彭帅之命再难回复,我沽了一壶老酒,潜行登上长城,只待边关兵败城破的烽烟燃来,便酹酒遥敬,自刎身亡,以此报得彭帅知遇之恩,和众将士并肩抗战之义。”
一人大声喝彩道:“好汉子,真他妈的够种!”
谢飞越涩然一笑,道:“我站在隘口,凭风北眺。待见关山莽莽,雄壮无比。想到这万里江山,不久却要沦为异族版图,忍不住悲从中来,扼腕长叹。”
众人听他讲述江山之崔巍,不由得悠然神往,听到无奈决绝处,不禁想象那一声叹息,当自极尽苍凉悲壮。
想大丈夫为民请命,为国洒血,不负平生,顿时一个个热血沸腾,只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边关,随着众男儿一起厮杀。
众人心中臆想,耳朵更不敢闲着,只听谢飞越接着讲道:“突然背后里一个声音斥责我说:‘男儿壮志,当顶天立地;怨天尤人,恁无出息。’我循声望去,识得竟是童年失散的同村儿伴白惊天白大哥。” 不禁露出怀疑之色。
谢飞越道:“按理说来,我与白大哥阔别二十多年,绝难一眼相认。可白大哥天生异相,一张紫膛脸,世间稀有;再者成人之后,相貌虽或有异,可少时的容貌,却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寻。”
众人听他如此解说,方才释疑。
谢飞越续道:“我俩一边把酒言欢,一边讲叙别来际遇……”他说到这里,坚毅沉郁的脸上,方自泛过一丝柔暖之色:“言谈之间,白大哥问我因何在京,我想事情虽然机密,可白大哥并非外人,便原原本本的道了出来。”
谢飞越突然想到,正是因此累得白惊天不仅身败名裂,而且不假天年,心中悔恨,顿时哀痛塞臆,喘息着道:“白大哥听完之后,沉默一会,忽然对我说,他有一法,可解边关粮困之危。”
众人听到这里,已有许多人,心底隐隐明白,只是事情委实大过离奇。
谢飞越道:“我先是大喜过望,后来听白大哥所说,竟是要将他手上押运的五十八万两镖银,用作购粮之资。我想其中关系何等重大,托镖之人岂能善罢干休?白大哥见我犹豫不决,便反复对我劝说圣人之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至于个人荣耻,更是不足道哉。”
“武林道”诸人眼见谢飞越神情悲怆,语气激烈,虽不尽信,也不由信了七分,假想换作自己,又该如何抉择?
许多人隐隐觉得,当此家国存亡之举,换作自己,怕也义不容辞。
齐天又是敬佩,又是惭愧,望着白惊天的遗体,那为国为民舍身成仁的形象,在他心中急速放大。
他先前答应照拂柳青青与关雎雎,实则半为情动,半为势迫。此时为其英雄侠义所感,登时打定主意,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保护二女毫发无损。
柳青青一颗芳心,又是欣慰,又是伤感,又是骄傲。
想起丈夫此去,天涯万里无觅。而日月悠悠,永夜怎消?相思怎遣?脸犹未干,又被泪水打湿。
关雎雎耳畔不由响起父亲临终之时,交待自己的那番言语:“雎雎,看你外表柔弱,待人和善,内心实则刚强。你眼看你白大叔将你爹爹一生心血的毁于一旦,内心不忿,定要图谋报复。好孩子,你可一定要听爹爹的话,千万不可心存此念。爹爹和你白大叔半生知交,肝胆相照,你白大叔既然忍心,自有他的道理。而这理由,换作你爹爹,想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当即屈膝跪下,双手合十,朝天默告:“爹爹,有白大叔前去陪你,黄泉路上,想自不再孤寂。女儿不孝,终是没听您老的劝,铸成大错,还请您在地下代女儿向白大叔请罪。”
谢飞越抬头仰望着茫茫的云天,他心中也如那云天一般茫茫然。过了良久,方才悠悠的道:“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清楚,一干护镖之人,全部被人迷昏,五十八万两镖银,连同押运的总镖头一起失踪,所以你们理所当然的以为被他图谋。却不知那批失镖,早在暗里置成粮草,加急运往了边关。”
关莽撞尖声道:“粮绝不绝,城破不破,又关‘武林道’鸟事?”
他后面还待要说“白惊天那厮,又有什么权利,拿我‘武林道’的银子,去他妈的大方?”话到一半,数十双眼睛,一齐转过去瞪视着他。
关莽撞心中一怯,暗地骂道:“他奶奶的,我这可是为本盟仗义执言,怎都不知好歹?”只听朝风月沉声道:“空口无凭,不知可有凭证?”跟着道:“是啊。空口无凭,有什么证据?”
谢飞越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彭帅交付的书信,抛了过去。
韩风月抄手接过。只见信封上面,写着“彭一鼎呈鉴”五个大字。
虽没目睹过彭定安的手笔,但见笔划苍劲,充满剑拔弩张之意,知是出自将帅手笔无疑。
他知悉彭元帅本名一鼎,定安乃是表字,只是信上并未写明呈给谁鉴,不便独自拆阅,将信递与马腾空,意示询问。
马腾空稍一沉吟,转手交给关莽撞,道:“你来念给大伙听听。”
关莽撞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摇头晃脑的道:“彭一鼎呈鉴。”声音洪亮,语速缓慢,倒也别有一股抑扬顿挫之感。
他瞥见众人忍俊不禁的模样,知道表错了情,脸色一红,也不见窘。将信封撕开,抽出一页摺纸,装模作样的用手指在舌头蘸了点口水,搓开信角,展开念道:“定安字谕各英雄好汉足下:”想自己居然也成了英雄好汉,不由甚为得意,只是有了前车之鉴,倒也不便见诸形色,继续念道:“前者外族侵犯,顽劣不退。眼看军中粮草顿困,一鼎是遣麾下参将飞越上京求援,奈朝廷(……)六点。”
旁人听语句不通,大惑不解的道:“什么乱七八糟,看清再读。”
关莽撞恼羞成怒道:“你奶奶的,这我哪里知道,是他在‘朝廷’后面,写了六个小点。”
马腾空也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想是彭帅写信之时,情绪悲愤,对朝廷颇有微词,碍于纲常,未便逾越,沉声道:“老关,别听人家打岔,继续念你的。”
关莽撞接着念道:“奈朝廷(六点)别有打算,至使边关危如累卵。后得白惊天菩萨心肠,高义赠金,由飞越沿途购运粮草,急时解得边关粮尽城破之危。此社稷之幸,万民之福,白大侠之德,飞越之劳,一鼎巧功,殊不足道哉。后获飞越讲叙个中情由,知悉白大侠赠与购粮之资,原乃‘武林道’委托之镖,今窃作国难,实不胜惶恐。望‘武林道’一众英雄海量,见信莫与追究白大侠失职之责,宽以时日,一鼎筹得原数,定自奉还。英雄风范,他日有缘,定当拜会。一鼎敬上。”
“武林道”诸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呆呆地望着白惊天遗体,百感交集。
马腾空“扑通”一声,朝着白惊天遗体跪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道:“白大侠,你侠骨仁心,让贫道好生景仰。可你为民伏节,求仁得仁,虽也怪大伙不得。”
其余“武林道”诸人,跟着一齐跪下,各自毕恭毕敬的拜了四拜。
这些人的行为性格,或许各有不足,可对为国为民的忠臣义士,无不敬重。
谢飞越心下自也明白,白惊天的死,虽也怨不得“武林道”诸人,但他满腔悲忿,那有道理可言?
此时听得马腾空“为民伏节,求仁得仁”的八字评语,心念一动,顿有所悟。跟着向白惊天遗体,拜了四拜,合十道:“白大哥,前方敌寇未退,战事未明,局势刻不容缓,请恕飞越不肖,未能为你守孝。今日暂且别过,待得他年天下安定,飞越定自归来,长伴兄长左右,祭礼不辍。”起身对齐天道:“公子高义,末将没齿难忘。江湖险恶,还望公子事毕,早日归家,勿使高堂挂念。”
他心知白惊天后事,自有其代为操办,也就不再赘言交代,一拱手,转身大步而去。
“武林道”诸人耳听健马长嘶,齐头望去,只见一人一骑,往北驰去,追之不及。却是谢飞越那马,颇通人性,从店里尾随而来,在坡下相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