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争妍,杨柳如佳,红杏一枝独秀。
三月的江南。春风似剪,剪出江山万里如诗如画。
春雨如织。古往今来,也不知织就过多少悱恻的缠绵。
通往杭州的官道上,一个少年冒雨而行。步伐轻快,顾盼之间,悠然自怡,全然不以苦旅为罪。
突然一阵风起,从右前方的竹林里面,吹出一面青布酒旗,凌空招摇。
少年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荷包的一面用彩丝绣着牡丹,针路婉致,将牡丹的雍容华贵,描绘得淋漓尽致。
另一面绣着“平安”二字,年久摩挲,荷包的表面光滑乌亮,有些线脚已经断裂。翻转荷包,里面除了一封信函,别无他物。
少年明媚的脸上,泛过一丝怀恋之色,许是久经时光洗礼,故而哀而不伤,珍而重之的将荷包收好,施施然的往竹林走去。
穿过鹅卵石铺设的甬道,竹林深处,一间松木构建的酒肆,映入眼帘。
从门口进去,五十来方的铺面,摆着六张桌子,挤了不下三十余人。
难得的是每一个人约好一般,饮茶的饮茶,喝酒的喝酒,用膳的用膳,安坐的安坐,无一喧哗。
少年怔了一怔,向倚靠在柜台的小二,低声唤道:“小二哥。”
小二撑起眼皮,瞄了一眼,旋即耷拉着道:“客官要是打酒,小店秘酿,恕不外卖;若是用餐,店里员满,还请移趾。”
亏他肚子里还有几分墨水,虽然见嫌之意溢于言表,可措辞文雅,却也不让人觉得如何面目可憎。
少年秋水一般的眼睛里面,一对宝石似的眸子,骨碌碌的一转,陪笑着道:“小二哥误会了。早在一个月前,白大爷便有和我约好今日在贵店商谈一桩买卖。”
他声音不高,却也没有刻意压低,店里既静,面积又小,别人纵然无心聆秘,也都身不由己。
言犹在耳,无数双眸子,一对对精光湛湛,齐刷刷的往他身上扫过。
有些脾气霹雷火爆的人,若非同伴及时掣住,已然按捺不住。
少年呆了一呆,只道自己凭空捏造,吃白食的“白大爷”之约,被人识穿,惹来打抱不平,干咳一声道:“既然白大爷不在,那就不打扰小二哥了。”
小二虽和“白大爷”素昧平生,但想既被称为大爷,身份高贵自不待言,而能与之买卖,岂会身无长物?
他那原本死鱼似的瞳孔,仿佛映了珠光,立马有了光彩。呆板的脸上,顿时堆起笑容,热情洋溢,更看不出半分做作。
忙不迭的道:“不打扰。不打扰。都说物以类聚,公子既是信人,贵友自乃信友。白大爷也许有事在路上耽搁了,要不您先用些茶水,宽待片刻?”
小二察言观色,见少年意态踌躇,继续游说道:“客虽满了,许是挤点,位还是有的。”
少年骑虎难下,只得赶鸭子上架,道:“有位就好,挤挤无妨。”
用松木支搭的窗外,是一条六尺来宽的小溪。
溪流平缓,清澈见底。
有鱼悠然从容,或结伴成群,或独自优游,许是自濠梁而来?
水面不时飘过桃花的花瓣,仿佛美人唇边的一抹嫣然。
溪流尽处,不知是否便是,传说中的桃花之源?
过溪是一片水田,阡陌纵横,间有屋舍坐落。
在雨雾中望去,俨然一副淡淡的水墨画。
微风中隐隐有少女的歌声,随风送至:行行重行行,与君生离别。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歌声幽怨,饱含着无尽的离愁别绪,无限的相思牵念,荡人胸襟。
紧靠窗台的位置,一个中年大汉,一手据着桌角,一手支颐,独占一桌。
在店里座位,本就紧张的情形下,这种不对等的差异,无形中将双方对峙的气氛,呈现得一目了然。
小二迎来送往,知悉其中的微妙,小心翼翼的唤了几声,没有应答,不敢造次。
少年拍了拍他肩,示意道:“我自个来。”
小二道:“那小的这就去给公子张罗。”末了道:“只是价钱方面?”
少年道:“价钱不是问题,问题是让白大爷吃的开心。”事已至此,左右是扯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小二谄笑胁肩的道:“小的明白,白大爷吃得开心,公子您的买卖,谈得自然也就顺利。”自以为的操办去了。
少年拉开一张板凳坐下,打量大汉一眼:只见身材魁梧,一张紫膛面庞,眉如泼墨,鼻若高山,一副络腮胡子,俨然便是说书中的,燕赵之地慷慨悲歌之貌。
风向突转,歌声顿止。
大汉怅然醒过神来,方才发觉对座,不知几时坐了一位少年郎。头发湿漉,衣衫脏污,看来狼狈不堪的模样,偏偏脸上挂着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
大汉虽则忧思重重,也不禁哑然一笑,端起面前的酒碗,道:“春寒料峭,小兄弟可能饮否?”
少年喜出望外的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大汉环目四顾,自知今日之期,便乃了断之时,心中无惧,反而逸兴云飞,大声呼道:“店家,再来五斤大曲,另添一副碗筷。”
柜台那边及时答了一声。过了一会,小二呈上酒来,又添过碗筷,摆齐斟满,向少年知会道:“公子,您要的酒菜已经备好。”
少年歉然道:“有劳小二哥,不用啦。”他饥渴交迫,实属无奈之举,而今有人做东,自然不必铤而走险。
“不用了?”小二尖着嗓音,情急之下,连“公子”的称谓,也都省略掉了。
少年指着对面的大汉,解释道:“这位就是白大爷。人家既已备好,我再叫一席,未免浪费。还盼小二哥见谅。”
小二瞪着那大汉。脸上的表情,直恨不能屈打成招。
也是事有凑巧,大汉居然点了点头,道:“俺白惊天。”
少年满脸喜色,急忙起身,抱拳说道:“原来是‘雷神’白大侠,这可巧了。”
白惊天拱手道:“小兄弟识得白某?”
他声名远播,受人一礼,虽说当之无愧。可他结交天下,以人品行为先,顺眼为次,从不自持身份。
少年摇头道:“久闻大名,恨未识荆。”继而道:“小二哥,人生欢会,有酒不可无肉,相烦再上两斤牛肉。”
小二瞪目结舌,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少年双脚,呜咽道:“公子你大人大量,就别开小的玩笑,小的人小胆小,受不得惊吓。”
他嘴里说“受不得惊吓”,脸色苍白,身子果真瑟瑟发抖。
少年愕然道:“小二哥,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是作甚?”
小二抽泣道:“公子有所不知。俗话说钱财身外物,赔上一桌酒席,本也无妨。只是小的上有老下有小,让家里仨口跟着挨饿受冻,于心不忍。”
少年俯身将小二扶起,瞧他神情自若,让人难辨真伪,苦笑着道:“小二哥,男儿为人处世,能达到你这境界,来日出人头地,定当不在话下。”
小二呐呐的道:“多谢公子金口。”
少年暗叹口气,望向白惊天,欲言又止。
白惊天了然于心,微微一笑,掏出一锭十两重的纹银,抛给小二道:“这是人家和俺的酒钱,剩余的赏给你了。”
他回眸之间,瞥见众人虎视眈眈的目光,自知难以善了,索性将全副家当,倾囊掏出,推到少年面前。
白惊天欲待客套一番,心头凄苦,不禁意兴萧索,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碗,自斟自饮。
小二惊喜交集,饶是平日口齿伶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惊天的酒钱满打满算,顶多三两银子。至于少年那一桌,虽则整治出来,可凭着自己的嘴皮,在掌柜面前费些口舌,未始不能分次上给其他客人。
如此一来,剩下七两白花花的银子,全流进自己腰包,小二想着:“赶明儿辞了这份工,用作本钱,做点小买卖,时来运转的话,未始不能发达。”越想越觉前途光明一片,眉花眼笑而去。
少年慌忙起身,将身前的财物,尽数推回,道:“白大侠,无功不受禄。齐天得你仗义 解围,已然感激不尽,怎敢贪心不足?”
白惊天审视一眼,见他神情举止,挚诚磊落,年纪轻轻,便能见利思义,如在平时,自要好生结交一番。当此特殊时期,过多交集,却是有害无益,摆手道:“男儿大丈夫,怎的婆婆妈妈。”
东边一人,猛地一拍桌子,直震得桌上的杯碟碗筷,“砰砰”乱跳,高声道:“姓白的,酒酣饭饱,闲事休谈……”
说到后头,拍桌声、拔剑声、挚刀声、喝骂声、踢蹬声、各种声响,乱作一团。下面的话,再也听不清楚。